北郭先生

在人们的印象中，荀子的《天论》主要是谈天的，特别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所表达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和“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所表达的人定胜天思想，更让人们深信不疑：天论，就是关于天的讨论。

其实不然。

荀子的《天论》，起笔在天，落笔在人，全篇的着眼点在人，其立意的主旨是劝诫世人，一定要按照儒家的指引去尽人事，不管成与不成，都“不可以怨天”。

荀子是继孔孟之后的大儒。儒家探究人与人的关系，道家探究人与自然的关系。荀子作为后起之大儒，虽然不免受到道家等其他诸子百家学说的影响，但其立论的根本点不会脱离人。脱离人而去谈天说地，对于儒家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荀子写作《天论》的目的，在于当时和此前，人们常常把人世间事情之成败归结于天命，于是乎，便可以为事情之不成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荀子的《天论》就是为了破除这一思想的。

在荀子之前，人们往往将天看成是一个有人格的存在：天，是天公，有脾气，有威严，高高在上，神秘莫测，可以主宰人世间的一切。有德者，可以获得天的护佑；无德者，将会受到天的惩罚。天主宰人，靠“命”——相当于老天开给人的一张无影无形的委任状。天命在谁，谁就可以做人君。天命从谁的身上移走了，或者谁身上的天命被别人革除了，他就失去了人君的地位。

荀子对这些观念显然是嗤之以鼻的——尽管他的进步思想还不很彻底、存在模糊地带，譬如，在《天论》中他还说“人之命在天”。当然，他说的“天命”已经不是老天施与人的命运、命数了，而是老天运行的规律，是独立于人而自在的。这样的天命，不会主动作用于人，人对天命只是顺、逆或制、用的关系。

《天论》开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直接从天与人的关系角度谈起：天的运行与人世的运行毫无关系。

在荀子看来，天有天的职分，人有人的职分，“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什么是天的职分？“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形成，这就是老天要干的事情。什么是人的职分？就是文中所说的“若夫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则日切瑳而不舍也”，就是“政险失民，田稼恶，籴贵民饥，道路有死人，夫是之谓人祅；政令不明，举错不时，本事不理，夫是之谓人祅；礼义不修，内外无别，男女淫乱，则父子相疑，上下乘离，寇难并至，夫是之谓人祅”的相对面——明政令、时举措、理本事、修礼义等。——这些，不正是儒家的经典思想吗？“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意思是，天、地、人三者各有各的职分，尽管三者之间也会互有影响，但作为人，如果放弃自己的本分，而越俎代庖，一门心思地去替天地操心，那最终肯定会陷入糊涂。

究天人之际，是古今哲学家的共同课题。关于天与人的关系，儒家和道家都有天人合一的思想，认为人道即天道，两者是相互感应、相互融通的。荀子关于天与人关系的思想，是更高层次的天人合一：一方面，明确指出天是天，人是人，存在“天人之分”，两者相对存在，不要随意扯在一起；另一方面，又提出“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天与人并非毫不相干，也可以在斗争中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天为人用。这种思想，是辩证的联系论，而不是机械的割裂论；是唯物的，却没有忽视人的强大的主观能动作用。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能持有这样的思想，是非常难得的。

古人写文章，是有一些特殊笔法的——善用铺排和比兴，言在此而意在彼。他一口气讲一连串排比句，但往往最后一句话才是他要表达的宗旨，其他都只是陪衬。《天论》有言：“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地者莫明于水火，在物者莫明于珠玉，在人者莫明于礼义。故日月不高，则光晖不赫；水火不积，则晖润不博；珠玉不睹乎外，则王公不以为宝；礼义不加于国家，则功名不白。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君人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幽险而尽亡矣。”——从天谈起，但最后讲的是人。后世的读者千万不要被这种笔法迷惑了啊！

《天论》究竟是写天还是写人，看看全篇最后一句的引用，就更加明白了——

《书》曰：“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此之谓也。

荀子是实实在在从天回到了人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