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孔庙设像,初时为绘画形态。塑像出现后,其座向、服制又有争论和演变。宋人开始对像祭的合理性及设祭安排提出疑问,苏轼以“匍匐就食”为讥,程颐说“若多一茎须便是别人”。在解决方案上,朱熹主张仿古人设席模样塑像坐于地,明人则将祭品设于高案之上以对应高塑的孔像。在尝试破解祭或他人的难题时,明人最终走向了革命。明代毁像的理论依据,一是认为像祭有失古礼,二是认为塑像本自佛教。嘉靖毁像令施行后,孔像并未完全消失,甚至出现了像、主并祭而行的局面。就感召后学激发心志而言,像祭自有其存在的价值。
关键词:孔庙孔像像祭毁像
作者:董喜宁,女,年生,山东海阳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博士研究生。
孔子生前外貌如何,今人已无从得见。我们能够藉以想象的,只有古籍中的文字记载和后世流传的各类孔子遗像了。可是,如果按照前者描述予以复原,要么只能得出一些模糊的轮廓,要么就是一幅幅因神化而变异的画像[1]。至于后者,则又均为追写之作。追写人在创作之时,必然也面临着上述文献困境。那么,他们解决困境的依据何在?其实颇值得人们考究一番。这些作品中的绝大部分,并不能令人满意,南宋学者孔传(孔子四十七代孙)曾专门指出其中的一些瑕疵,并以“殆非先圣之真像”为断语[2]。孔氏后裔较为认可、推为“最真”的,则是东晋顾恺之所画的《行教小影》[3]。当然,说它“最真”恐怕主要是由于画出名家、于古制较少疏漏,且顾氏去古尚未远、授受或有端绪的缘故。有人为佐证“最真”的可信度,将顾氏画作所本追溯至当年端木赐传写之物[4]和孔子存日所写小影[5],又未免臆测。现在流行较广的代表像并非《行教小影》,而是唐代吴道子所画的《孔子行教像》(宽袖、佩剑)。世间常见的孔子立像,即以此画为底本修成。只可惜吴道子没有顾恺之那样的好运气。有孔家人指责,这个版本的塑像“体型明显较矮”[6]。更有批评者认为,吴氏所塑造的孔子形象“让人看到的是一副迟暮之态,感受到的是一种老迈、保守乃至迂腐之气”,不利于激发学生的积极进取精神,进而主张比照史书记载的五官特征与精神气质为孔子正像[7]。然而,在没有真人参照的情况下,非要将肖与不肖付诸眉眼考究,操作实难。好在前人并不专意于真假之辨,才留下了如此丰富多彩的孔子形象[8]。
1一、孔庙中的孔像沿革及冠服演变孔子画像在汉代已极为流行。从考古资料看,在山东、陕西、河南、四川、江苏等地出土的汉画像石上,保留了很多以“孔子见老子”为题材的画面。画像石上的孔子,或单独会见老子,或率众弟子拜谒,以后者数量为多。众弟子都以颜渊居首,偶又有左丘明列于颜渊及众弟子之前的情况[9]。从传世文献看,有确切记载的是:熹平二年(),鲁峻冢前的石祠、石庙,其壁上刻孔子及弟子七十二人像[10];光和元年(),汉灵帝置鸿都门学,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后汉书·蔡邕传》);兴平元年(),高眹重修周公礼殿,梁上画仲尼及七十二弟子[11]。这些图像尽管出现于不同的场合,却无一例外地反映了孔子及其弟子在当时所受推崇的程度。
东汉孔子见老子画像石
孔庙中设像而祭,大致也兴起于汉代。其最初所用为画像。桓帝永寿年间,鲁相韩敕饬修孔子庙,事毕立碑,其中有“改画圣象如古图”[12]之语。此后,祢衡(—)作《颜子碑》,亦云“配圣馈,图辟雍”[13]。可见,孔子受享,一度以图绘为常。
受祭孔像由绘画形态过渡到雕塑形态,断限并不明显[14]。较早的一则记载见于《水经注》:“魏黄初元年(),文帝令郡国修起孔子旧庙,置百石吏卒,庙有夫子像,列二弟子,执卷立侍,穆穆有询仰之容。”[15]然而,此处的夫子与二弟子像究竟是平面图抑或是立体像,却让人左右难断。孔继汾径以此“像”为画像[16]。今人黄进兴则涵咏文义,指其为塑像[17]。好在郦道元在同书中还有另一则“孔像”记载,足以相互参校。寿光县城西南有孔子石室,“中有孔子像,弟子问经。既无碑志,未详所立”[18]。既称其像为“立”,自当以塑像解之。又,晋惠帝元康三年(),太学举行释奠礼,当时的设祭场景是:“乃扫坛为殿,悬幕为宫。夫子位于西序,颜回侍于北墉。”(《晋书·潘岳传附潘尼传》)此处的孔子、颜回像已无可怀疑就是塑像。
传子贡所雕刻的孔子夫妇楷木雕像
塑像运用到孔庙以后,朝廷礼崇孔子有了更多的发挥空间。唐玄宗是帝王中开始对孔像进行盛饰的第一人。开元二十七年(),他封孔子为文宣王,接着正孔像位为“南面”,且“内出王者衮冕之服以衣之。”(《旧唐书·礼仪志》)对孔像设位的更定,当是加尊之举,用玄宗自己的话说就是:“昔缘周公南面,夫子西坐。今位既有殊,坐岂如旧,宜补其坠典,永作成式。自今已后,两京国子监,夫子皆南面而坐,十哲等东西列侍。天下诸州亦准此。”(《旧唐书·礼仪志》)以往曾一度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主祭周公,孔子配食。周公配享武王后,方以孔子为先圣,颜回为先师(参见《旧唐书·礼仪志》、《新唐书·礼乐志》、《唐会要·学校》)。玄宗之论的预设前提是祭位安排以南面为尊,夫子之所以东面,是为避周公之故。孔子既已独尊,又据爵为王,自当更为南面。然而,这一“预设”与文献记载并不相符。孔子死后其祭位所向,时无笔录。到了东晋,习凿齿作《汉晋春秋》,曾记述了汉章帝至鲁祭孔子的盛况,其辞云:“帝升庙西面;群臣中庭北面,皆再拜。”[19]北魏时,郦道元撰《水经注》,又记孔子旧宅:“庙屋三间,夫子在西间,东向。”[20]依此看,孔子神位,初时即为东面,并非为避周公而改。由是,玄宗的干预在博通礼文礼义的宋濂看来,无异于一场冒犯,他以古礼“神道尚右”为据,毫不犹豫地将此次挪位定于“亵祀”之列[21]。玄宗作上番解说时,《大唐开元礼》成书不久,书中也明确记载了释奠礼中的享位安排:“设先圣神坐于堂上西楹间,东向。设先师神坐于先圣神坐东北,南向。[22]即孔子东面,颜回南面。可见,依循古礼而行的孔庙祀仪,并不以南面为尚。宋濂所斥皆有根据。《大唐开元礼》被四库馆臣誉为“考礼者之圭臬”[23],它的修撰是玄宗朝的一场盛事。然而,对于玄宗本人来讲,似乎也就仅止于盛事而已。他的弃古从俗抑或自我作故,尽管无补于“坠典”,却最终遂了“永作成式”的初衷,后世袭而不更。孔门后裔感念皇恩,对此一南面之尊也是曲尽回护,因而宋濂的稽考也就宜乎其以“未必为考古者所据依”一语搪塞之了[24]。
与像事密切相关的是冠服问题。古语云:“礼之大者,昭名分,辨等威,莫备乎冠服。”[25]冠服既为礼制范畴的一部分,必然具备一定意义上的稳定性和约束性。在顾恺之《行教小影》中,孔子所衣为“燕居服”[26]。燕居服即家居常服。世上流传的夫子像,大都被服儒雅,其中变换,也只是司寇像中的官衣官帽[27]。东魏李珽修孔子庙时,“于设像圣容,仍奉进儒冠。于诸徒,亦青衿青领。虽逝者如斯,风霜骤谢,而沦姿旧训,暖以还新”[28]。这些或儒或官或正或亵的服装,忠实反映了孔子的生平身份。虽然有人指称传世孔像皆着“汉晋衣冠”[29],全非夫子所自言的逢掖之衣、章甫之冠,但此为时代局限所在,又不能尽苛责之。
山东东平汉墓壁画《孔子见老子》
自玄宗诏出王者衮冕以衣之,孔子形象大变。孔子生前不得位,无缘于贵者服制。现今既被奉为文宣王,似乎惟有着王者之服,方为得体。这成为孔像冠服制度史上的一次突破。然而,对玄宗诏书中的“王”作何理解,却存在问题。古时天子称王,后世受封皇子和异姓诸侯亦称王。周代衮冕制,天子冕十二旒、服十二章,上公冕九旒、服九章;唐代衮冕制,皇帝冕十二旒、服十二章,皇太子、亲王及一品官以上冕九旒、服九章。玄宗所言王者衮冕,依古制天子之王,则当用冕十二旒、服十二章,依后制诸侯之王,则当用冕九旒、服九章。由于史籍并没有留下详细记载,孔子在被服衮冕穿戴一新后,服章冕旒究竟为多少,不得其详,也就无法据此反推孔子“王”封的真正面目。中遭五代丧乱,其中变革损益,更是难以考及。值得一提的是,唐代衮冕之服只行于两京及阙里旧宅。诸州县庙宇既小,只正南面,衣服无改[30]。
北宋前期,孔像用冕九旒、服九章。此一服制是沿袭了旧式,还是已有更动,当代人已无法说清,甚至于议礼局在考究礼源时都无所稽查,称:“《国朝会要》国子监旧用冕九旒、服九章,而不载其更易之端。”[31]不管其中是否有过变迁,很显然,崇信者对其时的孔像冕服并不满意,以为此只是古代的上公之制,非帝王之制。他们坚信唐代曾真正使用过十二章旒,进而希望为孔子恢复此一服制。神宗朝,判国子监常秩等人已上言:“本监宣圣神像,旧用冕服九旒;七十二贤、二十一先儒并用朝服。检会唐开元中,尊孔子为文宣王,内出王者衮冕之服以衣之。详此,则孔子之冕,宜用天子之制十二旒。”[32]几乎同时,金君卿给出了相同的建议:“今都、郡、县文宣王之庙像,或用九旒冕、九章,如周之上公、汉之诸侯王之服,或服十二旒王者之冕,采章错乱不次。今所详定,请以文宣王冕服备十二章。”[33]哲宗朝,侍讲学士范祖禹又请求孔子冕服“用三代王者之礼”[34]。此后,国子监丞赵子栎也以此为请,都未获批。徽宗崇宁四年(),国子司业蒋静继之,事情遂得进展,朝廷加孔子冕十二旒(《宋史·礼志》)。此次更动只限于冕旒,服章未变,仍为九章。鉴于以往各地庙像采章上的错乱,朝廷专门图绘其状颁于天下,使依图改正[35]。金世宗大定十四年(),定孔像冕十二旒、服十二章[36]。元、明初袭用金制。
署名唐吴道子所绘“先师行教像”
孔子衮冕之服实依托于其身后所得“王”爵,而无关乎生前履历。嘉靖朝判孔子“王”号及所享“王”礼为非,去“王”号,撤两京及天下孔庙塑像,冕服制度随之瓦解[37]。与冕服制度相配的是执圭之制。《周礼·春官·典瑞》中对用圭之制有着详细的规定: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周礼注疏·春官·大宗伯》)。此种安排实即礼器上的等级制。唐朝孔子所执为木圭。大中祥符二年(),易木为玉,执用桓圭。徽宗崇宁四年(),改执镇圭[38]。绍兴十四年(),高宗下令照旧出镇圭以奉文宣王。或许是考虑到国力凋敝,有司请以药玉或珉石为之,得到的答复是:“崇奉先圣,岂可用假玉?”[39]从木圭到玉圭,从桓圭到镇圭,后世推崇孔子,已到无礼不加的地步。
2二、宋人在设像而祭议题上的讨论与探索设像而祭从兴起到流行,一直是顺理成章而未遭遇过什么质疑。真正开始对此一异于古礼(设主以祭、立尸以祭)的行为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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