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距杨墨,而未及老庄,盖未闻之乎?荀子晚于孟子数十年,而并老庄辟之,一言而蔽老庄之失,曰“老子有见于拙,无见于信”,“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虽言之不详,亦可中其失矣,当时老庄之学未如墨之为盛,故辟墨多也,然辟老庄则自荀子始。
明代学者王纳谏《删注荀子二卷自述》曰:自晋以孟与荀为在伯仲之间,既而醇者益以尊,疵者益以讥。于是焉。荀氏失据,退而夷于诸子集家之流,而其为书,若存若亡。荀氏固仲尼之徒也,仲尼没而诸子之嵬嵬,噂沓吕相非也。荀卿氏者,案为之通统类、綦文理、立隆正、绌百家。百家故未易绌也!譬如捕鹿,孟氏角之,荀氏掎之。夫以庄周之辩有口,齐鲁诸儒莫能自解免也,而一言以蔽之曰“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虽圣人复起,其孰能易之哉!且夫言者,人之肖也。荀子,吾不得而见之矣,意其人必健有决,挢然自信者也!斯孔子之所谓狂矣。罢绌百家,实源于荀子,董仲舒才是荀子的继承者,刘向称董子著书美荀卿,以韩非,李斯之罪罪荀卿,则浮丘伯之守道于秦,董仲舒之尊经于汉,当如何言哉!掎,拖住,牵引。孟荀辟异端皆有功,世儒多尊孟,详孟而略荀。尊圣卫道辟异,贵仁义,明王道,孟荀一也,何尊孟而必贬荀哉?曰言性恶,诋思孟,战国儒者之言性也不一,荀子之言性恶,言性有恶,矫孟子性善之偏而言也,而归于化性起伪,合于孔子克己复礼之意,贵于礼义师法圣王,所以制恶致善,何异于孔孟哉?诋思孟虽过,子张子夏已相非矣,而皆孔门之哲,陆王反朱子,谓朱子不见道,比朱子于杨墨矣,不失俎豆之位,何严于荀也?陆象山还非周子太极图,疑伊川,亦配享孔庙不废,司马光甚至著书疑孟,然亦列于孔庙至今,何独严于荀氏哉?荀学继承者无人,无有卫之者乎?荀子之疵,未至陆王之大,而见贬不获伸也如此!或曰荀子教出弟子韩非、李斯,酿成焚书坑儒之祸。以弟子韩李之罪罪荀子,则可以朱均之不肖疑尧舜,吴起之刻薄罪曾子哉?秦无儒,荀子言之矣,秦昭王谓儒无益,荀子驳之矣,五经之尊,荀子始为并列。秦之无道,自商鞅变法,反诗书礼乐,已有“燔诗书而明法令”,非待李斯始也,李斯焚诗书之议,媚秦之政耳。李斯学术者也,非学道也,荀子不任传道之责;李斯叛师者也,非由师者也,荀子有不幸之累。议兵之醇正,以仁义为本,谓秦末世之兵,斥李斯不知求本而索末,师徒之异议如此,而不见之耶?荀子有传经之功,《经典释文序录》称,《毛诗》由荀子传大毛公。《汉书·楚元王传》谓传《鲁诗》之申公,受《诗》于浮丘伯,而浮丘伯为荀子门人,是《鲁诗》亦出于荀子。《韩诗》今存外传,其中引荀子说《诗》凡四十四则,是《韩诗》亦与荀子经学相合。《经典释文序录》又称,《春秋左氏传》由左丘明作,传曾申,五传至荀子,是《左传》亦传于荀子。《汉书·儒林传》谓瑕丘江公受《春秋左传》于申公,而申公为荀子再传弟子,是《谷梁传》亦传于荀子。又观《荀子》一书多论礼,论礼甚详,《礼记》多采荀子之言,则《礼经》亦传于荀子。深文其焚书之罪,而没其传经之功,世儒之偏也。焚书之祸不起荀,而使儒学传续汉代复苏者,荀子之功也。荀子《非十二子》曰: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在者,有人矣。 纵情性,安恣孳,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 忍情性,綦溪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陈仲史?也。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 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反紃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 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只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弓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荀子所非者孟子五行之说,曰略法先王而不知统,则终与其他十子有别,未如其他十子言之重。扬雄曰孟荀同门而异户。荀子《解蔽》: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埶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欲谓之道,尽嗛矣。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埶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举而用之,不蔽于成积也。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此不蔽之福也。荀子《解蔽》: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远蚊虻之声,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忍!何强!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者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荀子质疑孟子学术一部分,未否定孟子也或曰荀子为人性有恶论,韩非乃人性本恶论,荀子性恶论,归根为强调教化,致善。而不非承认恶,认为存在即合理。荀子《开头》即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未曰人之性本恶,“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是有这些恶,生而好利,好声色,此欲也,荀子所谓性,盖吾人所谓欲乎?然则荀子以欲为恶,亦非也,荀子非否欲者,且反对去欲,亦云节欲,寡欲之不必,《正名》曰:“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有欲无欲,异类也,生死也,非治乱也。欲之多寡,异类也,情之数也,非治乱也。欲不待可得,而求者从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从所可,所受乎心也。所受乎天之一欲,制于所受乎心之多,固难类所受乎天也。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恶死甚矣;然而人有从生成死者,非不欲生而欲死也,不可以生而可以死也。故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故治乱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不求之其所在,而求之其所亡,虽曰我得之,失之矣。”然则荀子对欲如何?荀子之意是主张以理制欲,使欲合理,强调师法之化,礼义之道,这个道是指导之意,而使欲望“合于文理,而归于治”。荀子非欲恶论,荀子反对的是任欲而无制。“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恶非性,而源于性,要如何防其源。好利,属于心,疾恶属于情,好声色,属于欲,合而言之,性也。荀子是要让人正视人的动物性,正视人的黑暗面,正视了,才如何防制之。荀子性恶篇宗旨是为了“化性起伪”,伪不是虚伪之伪,伪是人为之意。荀子《正名》曰:“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礼论》亦曰:“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可证伪非虚伪诈伪之意。伪通为。《易》亦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为何要成性?荀子又曰:“著诚去伪,礼之经也。”盖荀子欲由朴到伪,然后到诚的境界。荀子曰: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他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智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至本也,惟所居以其类至。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济而材尽,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矣。岂非中庸思诚哉?《中庸》曰:“不诚无物。”荀子曰:不诚则不能化万物。荀子贵诚也,与思孟无异也。荀子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而言性恶,盖惧乎言性善者任性而废学也。荀子性恶虽偏,非尽无理,性恶当看到其化性起伪之积极意识,强调学习教育之重要。理学家亦不全部否认荀子性恶,伊川曰:“善固为性,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朱子曰:“不能无矫糅之功。”荀子法后王,后儒非议之,曰此道之所以卑也,功利之儒所以法汉唐也,至于今,则法欧美也。法后王亦孔子从周之意,礼者时为大。或曰法后王,当时诸侯争霸,周室衰微,荀子所疾,何法哉?所谓法后王,法孔子乎?诗书亡而春秋作,作春秋者,孔子也。荀子尊孔也至矣。荀子《王制》曰:“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二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二后王谓之不雅。”荀子此言,盖为言必称尧舜之思孟儒,言必托神农之农家,托黄帝之道家而法乎?尧舜虽纯,然亦古矣,离今世也远,其法不传,神农黄帝尤古,岂可治今之天下哉?道过夏商周三代,故曰荡。关于法后王,荀子《不苟》曰:“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非相》曰:“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曰: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礼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审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故曰: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此之谓也。”荀子法后天,由今而知乎也。盖矫世儒异端徒法先王,道古而不知今者乎?“欲知上世,则审周道”,则孔子从周之意也,“欲审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欲折中于孔子也。荀子法后王,非不法先王也,荀子《劝学》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儒效》曰:“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正名》曰:“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责思孟“略法先王而不知统”。法先王者,法其道也,法其法,则非后王,孰为取法?法后王者,荀子所谓“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详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孔子亦叹夏殷之不足征,而曰从周,损益于夏商周之政,虽百世可知,非法家韩非之从时也。尊古贱今,世俗之偏,先王虽可贵,先王远矣,“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何必后王之不如先王?荀子之意,盖有思后世明王之兴起者乎?荀子曰:“王者尽制,圣人尽伦。”先王,后王,皆指能尽制者也,天下之君,天下之所向往,岂时君哉!孟荀为孔学之双翼,不可分裂,两翼齐飞,儒学昌,折一翼,儒学不昌。汉儒不知孟,宋儒不知荀,皆蔽也,道之所以不粹也,德之所以不成也。兼取孟荀之学,合其粹而论之,可得而言。孟荀对立,世儒之过也,荀虽非孟子性善,似乎对立矣,而其相似者也多。论王道,言仁义,大同而小异也。孟荀言战,则称汤武周公之义战和民。孟子曰:“臣闻七十里为政於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於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荀子曰:权谋倾覆之人退,则贤良知圣之士案自进矣。刑政平,百姓和,国俗节,则兵劲城固,敌国案自诎矣。务本事,积财物,而勿忘栖迟薛越也,是使群臣百姓皆以制度行,则财物积,国家案自富矣。三者体此而天下服,暴国之君案自不能用其兵矣。何则?彼无与至也。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好我芳如芝兰,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雠;彼人之情性也虽桀跖,岂有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彼以夺矣。故古之人,有以一国取天下者,非往行之也,修政其所,天下莫不愿,如是而可以诛暴禁悍矣。故周公南征而北国怨,曰:“何独不来也!”东征而西国怨,曰:“何独后我也!”孰能有与是斗者与?安以其国为是者王。孟子曰: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於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於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於天下。无敌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言仁者无敌,荀子亦曰: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路亶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涣然有离德者也。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挠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故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诈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传而一。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兑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圜居而方止,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摧,案角鹿埵陇种东笼而退耳。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雠仇;人之情,虽桀跖,岂又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彼必将来告之,夫又何可诈也!故仁人用国日明,诸侯先顺者安,后顺者危,虑敌之者削,反之者亡。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此之谓也。孟子肯定汤武革命,曰诛独夫,非弑君。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於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荀子亦反驳汤武为篡之说,《正论》曰:世俗之为说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是不然。以桀纣为常有天下之籍则然,亲有天下之籍则不然,天下谓在桀纣则不然。古者天子千官,诸侯百官。以是千官也,令行于诸夏之国,谓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于境内,国虽不安,不至于废易遂亡,谓之君。圣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后也,埶籍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然而不材不中,内则百姓疾之,外则诸侯叛之,近者境内不一,遥者诸侯不听,令不行于境内,甚者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则虽未亡,吾谓之无天下矣。圣王没,有埶籍者罢不足以县天下,天下无君;诸侯有能德明威积,海内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君师;然而暴国独侈,安能诛之,必不伤害无罪之民,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若是,则可谓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谓王。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汤武不弒君,由此效之也。汤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纣者、民之怨贼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以桀纣为君,而以汤武为弒,然则是诛民之父母,而师民之怨贼也,不祥莫大焉。以天下之合为君,则天下未尝合于桀纣也。然则以汤武为弒,则天下未尝有说也,直堕之耳。荀子亦曰诛暴君如诛独夫,反对汤武弑君之说。荀子《臣道》亦曰:“夺然后义,杀然后仁,上下易位然后贞,功参天地,泽被生民,夫是之谓权险之平,汤武是也。”荀子革命思想不亚孟子也!夫岂申韩之比哉?孟子曰:君子所以异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荀子:曾子曰:“同游而不见爱者,吾必不仁也;交而不见敬者,吾必不长也;临财而不见信者,吾必不信也。三者在身曷怨人!怨人者穷,怨天者无识。失之己而反诸人,岂不亦迂哉!”是孟荀反求诸己同也。孟子辨王霸:“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荀子辨王霸:王夺之人,霸夺之与,强夺之地。夺之人者臣诸侯,夺之与者友诸侯,夺之地者敌诸侯。臣诸侯者王,友诸侯者霸,敌诸侯者危。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粹而王,驳而霸。王霸之辨,荀子论之最确,诚伪德力之辨,未足与于斯也,霸者岂尽伪哉?唯不粹耳。王者必有力也,不恃力耳。尊王贱霸,孟荀一也。孟子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荀子曰:“仲尼之门,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乎五伯。”重道义,孟荀,一也,而言之有异。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荀子曰: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传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此之谓矣。身劳而心安,为之;利少而义多,为之;事乱君而通,不如事穷君而顺焉。故良农不为水旱不耕,良贾不为折阅不市,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对孔子之尊崇,孟子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荀子曰: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奥窔之间,簟席之上,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六说者不能入也,十二子者不能亲也。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成名况乎诸侯,莫不愿以为臣,是圣人之不得埶者也,仲尼子弓是也。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六说者立息,十二子者迁化,则圣人之得埶者,舜禹是也。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着矣。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埶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欲谓之道,尽嗛矣。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埶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举而用之,不蔽于成积也。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此不蔽之福也。又曰:彼大儒者,虽隐于穷阎漏屋,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成名况乎诸侯,莫不愿得以为臣。用百里之地,而千里之国莫能与之争胜;笞棰暴国,齐一天下,而莫能倾也。是大儒之征也。其言有类,其行有礼,其举事无悔,其持险应变曲当。与时迁徙,与世偃仰,千举万变,其道一也。是大儒之稽也。其穷也俗儒笑之;其通也英杰化之,嵬琐逃之,邪说畏之,众人媿之。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孟子以孔子为圣之时者,集大成者,荀子以孔子为总方略,一统类之圣人,仁智不蔽者。孟子之尊王道,徒言之高耳,荀子则更详辨之: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然离耳。若飞鸟然,倾侧反复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赁市佣而战之几矣。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也,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 秦人其生民郏阨,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埶,隐之以阨,忸之以庆赏,酋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阨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 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兼是数国者,皆干赏蹈利之兵也,佣徒鬻卖之道也,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诸侯有能微妙之以节,则作而兼殆之耳。故招近募选,隆埶诈,尚功利,是渐之也;礼义教化,是齐之也。故以诈遇诈,犹有巧拙焉;以诈遇齐,辟之犹以锥刀堕太山也,非天下之愚人莫敢试。故王者之兵不试。汤武之诛桀纣也,拱挹指麾,而强暴之国莫不趋使,诛桀纣若诛独夫。故泰誓曰:“独夫纣。”此之谓也。故兵大齐则制天下,小齐则治邻敌。若夫招近募选,隆埶诈,尚功利之兵,则胜不胜无常,代翕代张,代存代亡,相为雌雄耳矣。夫是之谓盗兵,君子不由也。而贵汤武之仁义。荀子尊王贱霸,秦兵虽强,不及桓文之节制,遑比汤武之仁义?桓文霸道,秦则霸术而已。又曰修政为先,汤武之胜,乃前行素修,仁义者,大便之便,兵者所以禁暴止乱,非为争夺。虽不比孟子论王道简易而直,而较之精密矣。吾于孟荀,非务为扬抑也,扬此抑彼,知此而不知彼,门户之见也;调和二者,孟荀之异,不可同也,然则何以哉?儒之所高,莫过孔子,孟荀皆尊孔者也,折中于仲尼,合于孔子者,吾取之,不合于孔子者,吾舍之,但为孟荀争是非也哉?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而孟子曰:“人皆可为尧舜。”荀子亦曰:“涂之人可以为禹。”而同归矣。何也?孟子曰人皆有恻隐羞恶之心,荀子曰:“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依孟子之言,知皆扩而充之,则至于尧舜;依荀子之言,知皆化性起伪,皆至于禹。孟荀于人性,皆平等之。然孟言之蔽,则以圣人可以轻易为之,而荀子又曰:“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则未必然也。虽不能为禹,无害可以为禹。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尝有遍行天下者也。”所谓可为禹,“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也,非必能为禹也。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履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荀子曰:“凡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然则圣人之于礼义积伪也,亦犹陶埏而为之也。用此观之,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性也哉!所贱于桀跖小人者,从其性,顺其情,安恣孳,以出乎贪利争夺。故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天非私曾骞孝己而外众人也,然而曾骞孝己独厚于孝之实,而全于孝之名者,何也?以綦于礼义故也。天非私齐鲁之民而外秦人也,然而于父子之义,夫妇之别,不如齐鲁之孝具敬文者,何也?以秦人从情性,安恣孳,慢于礼义故也,岂其性异矣哉!”孟荀虽一言性善,一言性恶,而皆以人性同,人性无异。清末吴汝纶《读荀子》之言甚公允:自太史公以孟荀合传,其后刘向杨雄韩愈欧阳修之徒皆井称孟荀。程朱继出,孟子之传始尊,而初汉之时,荀氏独为言礼之宗,其传尤盛。荀氏宗旨亦归于圣人,其异孟子者惟谓人性恶,以善为伪耳。然世言孟子论性本有未备,故宋儒辅以气质之说,实已兼用荀子。要之,圣人皆未言此。吾谓孟子固尝以声色臭味安佚为性矣,其言性善,盖本气质纯美,又病学,以仁义不为,而溺于声色臭味安佚之中,故曰“君子不谓性,是亦榜檠矫直之意”。而荀子则气质不如孟子由困勉而得,遂专以化性教人。夫言其性之所近而已。且孟荀之言皆贵学,不恃性。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亦曰“涂之人可为禹”,其以善为伪而自释以可学而能,可事而成。又即孟子孳孳为善之指,此其所以同也。昔孔子罕言命仁,以《诗》《书》执礼为教,当时列徒亲炙圣人,一传而后,言礼者已各不同。其与闻性道则曾氏一人而已。孟子晚出,私淑而得其宗,然于礼乐之意鲜所论列。而荀卿则以为人不能生而为圣人,必由勉强积渐而至。勉强积渐。必以礼为之经纬蹊径,故其为学达乎礼乐之原,明乎先王以礼制治天下之意,其言皆程于桎梏,非知和无节明自然流极放恣者比。而谓养欲给求,知通统类,又未尝以礼为桎梏也,非得闻于孔子之文章者欤?至其非十二子,或据《韩诗外传》无子思孟子,此又非荀氏之旧,且其言不足为卿病也。又曰:荀子之书,凡所为论议之文总为《正论篇》,凡所为赋总为《赋篇》。其徒所集录者,其与秦昭王、赵孝成王、临武君、应侯、齐相所言,及其弟子陈嚣、李斯所问答,皆称孙卿子,其为门弟子所记无疑。盖孙卿既殁,其徒乃编次其书,故颇有附益散乱,非其书本然也。昔韩退之尝称荀子吐辞为经,又欲削其不合者以附圣人之籍,今就其书考之,《尧问篇》,末言孙卿孔子不过是,皆知其徒所为矣。其它与卿言不同者,亦皆其徒之言也。夫卿既言治生于君子,乱生于小人矣,顾又言便嬖左右为窥远收众之门户,既言巧敏佞说善取宠为态臣矣,又言事圣君之义以顺志为上,安得一人之言诡易如此!凡此类必韩非李斯之徒所窜益者,其非卿言决也。退之能辨古书正伪,意其欲削者其此类也欤?吾亦疑之,而未知所疑,见前人言之,则引用于此。荀子言之偏驳者,盖其弟子之言,有李斯窜乱之,惜乎不得睹乎真本也。预览时标签不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