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荀子 >> 荀子简介 >> 善读论语12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学而篇第一」2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说:“为人孝悌,却好欺凌长上,是很鲜见的;不好欺凌长上,却好祸乱社会,是不会有的。君子行道应致力于根本,根本确立,方能求仁得仁。孝悌就是为仁的根本啊!”
“有子”,姓有,名若,孔子晚年弟子,《史记》说小孔子43岁,《孔子家语》说小孔子33岁。《论语》对孔子弟子一般皆称其“字”,唯对有若和曾参始终称“子”,以示尊崇。后人因而推测《论语》系由二人的弟子门人所编著。
“孝”,善事父母。专有名词,不译。“孝”也常被表述为“孝顺”。《礼记》云:“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畜”者,顺也。就是说,只有在“顺于道”时,“不逆于伦”方可称“顺”。因此,无论是“孝”还是“孝顺”,乃至其它儒家诸德,皆以“顺于道”为前提。
“弟”,音义皆同“悌”,善事兄弟。专有名词,不译。“悌”也要“顺于道”。
“犯上”,应理解为欺凌长上,而不应简单理解为冒犯君上。因为“欺凌”悖道,而“冒犯”却未必悖道。比如,三桓专权、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等就是“欺凌”长上,是典型的僭越悖道之举。而“汤武革命”虽可谓“冒犯”桀纣之至,但《易》却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并不以其为“犯上”;“比干谏而死”,因“冒犯”纣王而被杀,孔子亦不以其为“犯上”,而反称其“仁”;《论语》中屡见孔子对为政者悖道违礼、颟顸无能的严厉批评,并称之为“斗筲之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也算是一种“冒犯”,但儒家同样不以孔子为“犯上”。可见,是否“犯上”,与是否真的“孝悌”一样,都要以“道”为准绳,“顺于道”则为“孝悌”,悖于道则为“犯上”。“犯”,欺凌、侵凌;“上”,可指君主、尊长或在上位者。
“鲜”,音“显”,非常少。《论语》中的“鲜”字皆如此用法。
“作乱”,指祸乱社会。
“未之有也”,即“未有之也”的倒装句式。在古汉语中,若否定句的宾语为代词,通常是将该代词置于动词之前。
“君子”,可指有德者,也可指有位者。本章主要是指有位者,也就是为政者。
“务本”,指致力于根本的举措。务,致力于;“本”,根本,指事物的基础或本源。
“立”,成也、坚也。意为确立、完成、稳固。
“道生”,指找到仁道的路径,或取得仁道的成果。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故译作“求仁而得仁”。
“为仁”,意即行仁,包括内修仁德、外行仁道。内修仁德,即现代所谓的构建善良人格。“为”是动词,意为“造、作”;“仁”,是为人处世的最高道德规范。“为仁”与“为学”、“为政”一样,是儒学专有名词,可不译。
“与”,同“欤”,音“余”。古汉语中用于句末的语气助词,表示疑问、感叹和反诘等语气。《论语》中的“欤”都写作“与”。
周朝是分封世袭制,天子与诸侯、诸侯与卿大夫多为同姓宗族,故诸侯间有如兄弟,公卿间形同父兄。比如,孔子就曾说:“鲁卫之政,兄弟也”(13.7),因为鲁卫二国均为周武王弟弟的封国;而世袭卿位的鲁国“三桓”(亦称“三家”),则均为鲁国第十五位国君鲁桓公的后裔。但春秋之世“礼崩乐坏”。为了争权夺利,公卿们僭越违礼、相互侵凌,全无香火之情、“孝悌”之义。从齐桓晋文,到卫后庄公(孔子的学生子路即惨死于卫后庄公的政变),这样的例子在当时俯拾皆是。
据《左传》记载,鲁襄公十一年(公元前年)、鲁襄公十二年、鲁昭公五年(公元前年,孔子时年14),鲁国三桓在25年间三度瓜分鲁国公室,将鲁公所属的三军、国民、土地尽数收归己有,“三家自取其税”,“公室弥益卑矣”。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年),鲁昭公更被三桓共同攻伐而逃奔齐国,鲁国由此陷入“无君”状态长达七年之久。三桓的这些“犯上”“作乱”之举,为其家臣们做了极坏的榜样。三桓的封邑后来各自被其家臣把持,三桓首领季氏的家臣阳虎甚至曾一度囚禁季氏,通过控制季氏长期把持鲁国朝政。如果鲁国的为政者们能有孝悌之义,鲁国也就不会陷入一系列政治乱局而走向衰落;如果东周的为政者们能有孝悌之义,周朝也就不会由春秋之世进入战国时代,以致天下大乱,为暴秦所灭。是故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孔子曾对鲁哀公时期的三桓首领季康子说:“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12.19),并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12.17)。著名法国社会学家加布里埃尔·塔尔德(GabrielTarde)在年出版了其经典作品《模仿律》,书中的观点完美地诠释了孔子的上述思想。塔尔德认为,模仿是基本的社会现象,社会就是由互相模仿的个人组成的群体。塔尔德还提出了“模仿”行为的三大定律,其中“下降律”认为,社会下层人士具有模仿社会上层人士的倾向。也就是俗话所说的“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几何级数律”认为,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模仿一旦开始,便以几何级数增长,迅速蔓延。
是故《大学》云:“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这里的“一家”、“一人”都是指权力高层,是指为政者,而非指民众。就是说,为政者仁让,则举国仁让;为政者贪戾,则举国作乱。这是关键所在。为政者可以因言败事,也可以因人定国。因此,尧舜能以其仁而率天下从其仁,桀纣能以其暴而率天下从其暴。为政者自己无道无德,却要民众有道有德,那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古时如此,今时依然如此。
可见,天下的治乱兴衰、有道无道,其根本在于执掌权力的为政者,而不在于无权无位的民众。因此,尽管本章实际上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但本章仍然主要是针对有位者,也就是为政者而言的。因为任何事物都有其根本所在。把握了根本,事物才能步入正轨,问题才能得到解决。就像根本牢固,树木才能枝繁叶茂一样,只有致力于仁道之本,仁道才能得以践行。故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君子可以是有德者,也可以是有位者,因为“德”与“位”本就应当相配。因此,无论君子是有德还是有位,都应以行仁为任。而要想外行仁道,就必须要内修仁德。因为仁道本就是仁德的外显。是故《大学》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仁德在家庭中的体现,就是善待家人,亦即“孝悌”。人身来自父母,兄弟情同手足,故仁德先发于“孝悌”。因此,仁德养成当自孝悌始。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所谓“亲亲”,亦即“孝悌”。只有“亲亲”之“本立”,方有“仁民而爱物”之“道生”,才能将“为仁”由狭隘的善待家人扩充至博大的善待人群万物。故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众所周知,“仁”是孔子之道的核心,孔子之道即“为仁”之道。所谓“仁”,即为人处世的大道。《大学》开篇即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个“至善”,就是“仁”。“仁”从字形结构上看是“二”“人”,故“仁”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二”的上画象“天”,下画象“地”,故“仁”还象征着人立于天地之间,体现了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人”在“天”“地”之间,有如天地之心。天地有好生之德,故人亦有向善之念。因此,“仁”就是与人为善、与天地万物为善。
仁有仁心与仁德之分。仁心与生俱来,仁德则需后天养成。仁德之养成,必需要以“仁”发心,以“智”择善,以“勇”行善。是故《中庸》云:“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
在《论语》首章中,孔子讲“学而时习之”。其“学”,即学“为仁之道”。而有子此章,则阐明了“为仁之道”在于“务本”,“为仁之本”乃是“孝悌”,并指出了不“孝悌”对于整个社会的危害。其理虽浅近,但却是孔门教学的要义。
本章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有注解认为:“忠是以孝悌为前提,孝悌以忠为目的”。虽然在两千多年的专制统治中,专制者出于统治利益的考虑,确实一直在作“移孝作忠”的努力,但若据此认为“孝悌说是为封建统治和宗法家族制度服务”的,那就大错特错了。“食物”确实可以维持“封建统治者”的生命,但若据此认为“食物”是“为封建统治和宗法家族制度服务”的,则显然是荒谬的。“食物”是人类生存的天然需求,而“孝悌”则是人类情感的天然体现。犬马尚知维护主人,禽兽尚能善待同类,难道人反而羞于善待家人、耻于言及“孝悌”?
事实上,真正儒家所尚者,乃是“道”、是“仁”、是“义”。儒家诸德,无论是“孝、悌、忠、信”,还是“刚、直、智、勇”,抑或“温、良、恭、俭、让”,皆需“顺于道”、“依于仁”。因为“仁”才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是儒家行为的准则。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这个“一”,就是“仁”。即使是在皇权专制已经实行了一千多年、“忠君”已成绝对政治正确的南宋,理学家朱熹也并没有将“忠”解为“忠君”,而是说“尽己之谓忠”。至于先秦儒家,就更不会将“忠君”置于行道之上了。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说“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又说:“君子义以为上”;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荀子说:“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难道儒家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
儒家尚仁崇义。因此,虽然先秦的社会组织形式是封建制和宗法制,但却并不能就此认为儒家主张封建制和宗法制。因为儒家主张的实际是“义”,是仁的理性实践路径。《中庸》云:“义者,宜也”。在先秦时代的技术和治理条件下,谁又能找得到比封建制和宗法制更合宜于大疆域管理、更有利于天下安定的社会组织形式呢?
孔子在当时出行要乘马车,但谁会相信孔子若在现代出行,还会坚持只乘马车,而不坐汽车、飞机呢?实际上,无论是古时的封建制、世袭制,还是现代的民主制、选举制,都是适应于不同技术条件的、“合宜”的社会治理形式,是儒家之“礼”的一种模式。
孔子曰:“礼以行义”;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1.12)。正因为儒家制礼是为了行义用和,因此,使社会治理模式与时俱进,充分利用技术和制度进步,以最大限度地践行仁道、行义用和,就会成为儒家的必然主张。看不清这一点,就说明并没有真正理解儒家,没有理解“仁”,更没有理解孔子所谓“吾道一以贯之”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