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

论道丨荀子对孟子性善论的批判

发布时间:2018/1/6 19:22:07   点击数:

作者简介:梁涛,男,年6月出生,陕西西安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学学刊》执行主编。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山东省泰山学者特聘教授。山东大学儒学研究中心、复旦大学儒学研究中心、中国人民大学孔子研究院教授,中国孔子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文化部“孔子文化奖”推选委员会委员,孟子研究院秘书长,邯郸学院“荀子与赵文化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孟子研究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荀子研究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说明:本文载自《中国哲学史》(京)年4期

荀子对“孟子”性善论的批判*

《荀子·性恶》所引三处“孟子曰”,应出自《孟子》外书,反映的是孟子后学“性善修习论”、“性善完成论”的思想,与孟子的“性善扩充论”有一定的差别。《性恶》乃针对《孟子》外书之《性善》篇而发,荀子批判性善论,一是认为其“无辨合符验”;二是指责其否定了礼义、圣王;三是批评其对人性的态度过于乐观。其批判的理论根据,则是“性伪之分”。

荀子孟子《性恶》《孟子外书》

《荀子·性恶》篇是反驳孟子性善说的一篇檄文,文中三引“孟子曰”,以此为的,展开批驳,系统阐发自己的性恶说。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荀子所引的三处“孟子曰”均不见于今本《孟子》中,且与我们所了解的孟子思想有一定的距离,引起学者的种种猜疑。如徐复观先生认为,“我根本怀疑荀子不曾看到后来所流行的《孟子》一书,而只是在稷下时,从以阴阳家为主的稷下先生们的口中,听到有关孟子的传说;所以在《非十二子篇》对子思、孟子思想的叙述中,有‘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的话;在今日有关子思、孟子的文献中,无此种丝毫地形迹可寻,害得今人在这种地方,乱作附会。而他对于孟子人性论的内容,可说毫无理解。假定他看到了《孟子》一书,以他思想的精密,决不至一无理解至此。”[1]韦政通先生也说:“《性恶篇》本针对孟子性善说而发,但细案荀子所传述孟子意,亦尽属误解。先秦儒家在孔子以后,唯孟荀两大儒,何以荀子对孟子竟如此疏隔?此诚难以索解矣。我怀疑,荀子一生,根本未见《孟子》一书,所述者或多据失实之传闻。但复可疑者,依据传闻而定人之罪,虽小智者,其诬妄亦不至此,荀子何独屑为?此亦不能索解者。”[2]不过也有不同意见,如龙宇纯先生认为,“建立在仁义礼智四端的性善说,本来几句话就可以说得清楚,一句话也可以讲个大概,即使荀子果真不曾读过孟子,也不可能对性善说‘毫无理解’。说这种话,不仅是污蔑了颇有科学精神的荀子,也太看轻了齐国的稷下先生。”[3]说“颇有科学精神的荀子”不至于道听途说,据传闻而定人之罪,无疑是有道理的。特别是随着简帛《五行》的出土,徐先生所举的思孟五行之例,恐怕只能作为反证了。但龙先生所论,并没有回答荀子何以对孟子的思想有如此“疏隔”、“误解”的质疑。这样看来,对于《性恶》“孟子曰”的问题,还需要另辟蹊径,做出进一步探讨。

一、《孟子》的成书与外书四篇问题

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孟子》一书乃孟子晚年与弟子万章等人所作。

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东汉赵岐《孟子题辞》亦说:

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4]

司马迁说“作《孟子》七篇”,赵岐说“著书七篇”,都是强调《孟子》一书乃孟子所“作”或所“著”,二者看法是一致的。不过赵岐又说:

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之者也。[5]

说明在《孟子》七篇之外,另有外书四篇,这样《孟子》一书实际有十一篇。这在其他文献中也有反映,如《汉书·艺文志》:“《孟子》十一篇。名轲,邹人。子思弟子,有列传。”《风俗通义·穷通》也说:“又绝粮于邹、薛,困殆甚,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仲尼之意,作书中、外十一篇。”这里的“中、外十一篇”即是指《孟子》七篇与外书四篇,二者相加正好十一篇。

据赵岐的看法,《孟子》七篇与外书四篇的最大不同是,前者是孟子所著,而后者非出于孟子之手,乃后人的依托。故《孟子题辞》开篇称:“孟,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称也。此书孟子之所作也,故总谓之《孟子》。”赵氏之说影响很大,后来学者受其影响,多在七篇乃“自著”上做文章。如朱熹称:“熟读七篇,观其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所就也。论语便是记录缀缉所为,非一笔文字矣。”[6]认为《孟子》七篇非后人的编辑,与《论语》性质不同。“《论语》多门弟子所集,故言语时有长长短短不类处。《孟子》疑自著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好?”[7]朱子关于《孟子》与《论语》的对比,引起学者的共鸣。元代何异孙《十一经问对》称:“《论语》是诸弟子记诸善言而编成集,故曰《论语》,而不号《孔子》。《孟子》是孟轲所自作之书,如《荀子》,故谓之《孟子》。”[8]认为《孟子》乃“自作之书”。阎若璩《孟子生卒年月考》说:“《论语》成于门人之手,故记圣人容貌甚悉;七篇成于己手,故但记言语或出处耳。”[9]强调《孟子》“成于己手”。魏源《孟子年表考》亦说:“七篇中无述孟子容貌言动,与《论语》为弟子记其师长不类,当为手著无疑。”[10]认为《孟子》是“手著”。其实这些说法都是出于成见,似是而非,不能成立。

首先,说《论语》“言语时有长长短短不类处”,而《孟子》“首尾文字一体”,并不恰当。《论语》各章时有长短,这是事实,但《孟子》也同样如此。《孟子》各章有些长达千字以上,有些仅十余字,且穿插在一起。如著名的“知言养气”章长达一千余字,而下面的“以力假仁者霸”章则不到百字。这样的例子多不胜举,有兴趣者可以找本《孟子》翻翻,不难得出结论。至于说《孟子》“笔势如熔铸而成,非缀缉可就”,恐怕也值得商榷。试以《万章》、《告子》两章为例,前者主要为孟子与弟子万章间的对话,话题以古代圣贤的出处去就为主。涉及论舜的孝行,尧舜“禅让”及“传贤”、“传子”的问题,以及伊尹、孔子、百里奚的进身、周代的爵禄制度等等。后者主要记载孟子与告子著名辩论,涉及“大体”、“小体”,“天爵”、“人爵”,“人皆可以为尧舜”,义利之辩,“王霸之辩”等内容,二者内容上不仅有很大不同,文字风格上也有一定差异。有兴趣者同样可以对读一下,这两章恐怕就是“缀缉”而成,前者是对孟子、万章言论的“缀缉”,后者是对孟子、告子辩论的“缀缉”。

其次,说《论语》“记圣人容貌甚悉”,而《孟子》“无述孟子容貌言动”,同样是不准确的。《孟子》其实有很多章是描述“孟子容貌言动”,试举两例。一是《公孙丑下》“孟子将朝王”章,孟子准备去朝见齐王,齐王却派人来说,本该亲自拜访孟子,但因为染了风寒,不能吹风,希望第二天临朝时孟子能来拜见自己。孟子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第二天却去东郭氏家吊丧。弟子公孙丑问:“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孟子答:“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这样的描写不能不说是很传神生动的。还有《公孙丑下》“孟子去齐”章,孟子离开齐国,在昼邑过夜。有人想为齐王挽留孟子,坐着与孟子交谈。孟子“不应,隐几而卧”。寥寥数笔,孟子的神态跃然纸上。其实,《论语》除了《乡党》篇比较特殊外,描写孔子“容貌言动”的内容并不多,以此判断作品是否“自著”,没有说服力。

还有,说《孟子》是孟子自作,类似《荀子》,也是不能成立的。《荀子》各篇主要为议论体,除了少数几篇有文字拼合的痕迹外,每篇基本是围绕一个主题展开论述,首尾一贯,有理有据,是一篇完整的议论文,这些文字自然是作者“自作”或“手著”。而《孟子》为记言体,体裁更接近《论语》,与《荀子》显然有所不同。为说明《孟子》乃“自作”,而将其与《荀子》类比,显然不合适。

其实,从各方面看,《孟子》都与《论语》更为接近。《论语》为“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汉书·艺文志》),《孟子》也主要记载孟子应答弟子、时人之问,以及孟子的思想、言论;《论语》为记言体,每章多以“子曰”的形式出现,《孟子》亦为记言体,每章前常冠以“孟子曰”。二者所不同者,《论语》编订于孔子之身后,而《孟子》成书于孟子在世之晚年。盖孔子在世时,并未想到要将自己一生的言论编订成册,传之后世。孔子去世后,“弟子恐离居已后,各生异见,而圣言永灭。”[11]于是通过“相与辑而论纂”的形式编订了《论语》。到了孟子这里,情况则有所变化。孟子自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而他想要向孔子学习的,恐怕就包括编著一本像《论语》那样可以传之后世的著作。此点赵岐已经注意到,他说:

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贤拟圣而作者也。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孟子之书,则而象之。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答以俎豆。梁惠王问利国,孟子对以仁义。宋桓魋欲害孔子,孔子称“天生德于予”。鲁臧仓毁鬲孟子,孟子曰:“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旨意合同,若此者众。[12]

赵岐认为《孟子》的编订,是“则而象之”,刻意模仿《论语》,故多有相似的章节设计,可谓颇有见地。了解了这一点,有关《孟子》成书及外书的问题就容易理解了。盖《孟子》一书乃孟子晚年“退自齐梁”后,与弟子万章等人共同编订。编订的过程也大致与《论语》相似,首先是搜集孟子与弟子、时人的答问,以及孟子平时的思想、言论,这些或是靠弟子帮助回忆,或是来自弟子平时的整理、记录,然后是对这些材料整理、选择,挑出代表性材料编订入册,最后是孟子的审定、修改、润色。有学者称,“《史记》谓退而与万章之徒作七篇者,其为二人亲承口授而笔之书甚明。”[13]认为是孟子口授,而万章等人笔录,恐怕并不准确。《孟子》严格说来是“编”,而不是“作”。以往学者多在“自作”、“手著”上做文章,未必合适。其实,《孟子》的成书与《论语》相似,所不同者,孟子参与了《孟子》的编订,而《论语》结集时,孔子已不在人世,不能参与其中了。

然而,正如《论语》结集后,仍不断有《论语》类文献出现一样,《孟子》编订后,仍有弟子继续编订“孟子曰”,甚至假托孟子的言论,这应该就是外书四篇的来源。有学者称,“孟子内书七篇,或是出自孟子之手,或是经门人整理,孟子作了修改、润色、审定的;而孟子外书四篇,则是由孟子门人整理而成,未经孟子修改、润色、审定的。”[14]应该是有道理的。那么,孟子外书大概编订于何时呢?由于资料缺乏,不能详考,只能确立大致的范围。据《孟子题辞》,“孟子既没之后,大道遂绌,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15]故外书的下限应在坑儒事件(前年)之前,而上限应为孟子的第一、第二代弟子,也就是孟子卒后的20到40年间。孟子的生卒有不同的推断,较流行的说法是卒于周赧王二十六年(前年),则外书的上限应为前至年间。据《史记·孟轲荀卿世家》,“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春申君卒于楚考列王二十五年(前年),荀子此后客居兰陵,不久去世。由于兰陵(山东苍山县)距孟子故国邹(山东邹城市)不远,且孟子、荀子都有弟子活跃于当时的学术中心齐国稷下,若外书编订于孟子第一、二代弟子之手的话,那么,荀子完全有可能读得到,不过这时已是荀子的晚年了。

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前三篇也有断作:《性善辩》、《文说》、《孝经》。南宋孙奕《履斋示儿编》称:“昔尝闻前辈有云,亲见馆阁中有《孟子》外书四篇:曰《性善辩》,曰《文说》,曰《孝经》,曰《为政》。”[16]即采用这种读法。南宋刘昌诗《芦蒲笔记》说:“予乡新喻谢氏多藏古书,有《性善辩》一帧。”[17]南宋史绳祖《学斋占毕》亦说:“《孟子序》谓有外书四篇,《性善辩》居其一,惜其不传。”[18]都是认为外书中有《性善辩》一篇,这一看法影响了明代的姚士粦,其伪造《孟子外书四篇》时,即以《性善辩》、《文说》、《孝经》为说。其实这一说法是有问题的。按,《孝经》为独立的一篇,其内容为“孔子为曾参陈孝道也”,并未涉及孟子,自然不应当作为孟子的著作收入外书之中。故从“孝经”处断句是不正确的,只能断为:《性善》、《辩文》、《说孝经》。《说孝经》者,对《孝经》的解说也。其实东汉王充就曾见过《孟子外书》并提到其篇名:“孟子作《性善》之篇,以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论衡·本性篇》)王充(27至约97)与赵岐(?至)同为东汉人,且生活于赵岐之前,赵岐见过的《外书四篇》王充自然也见到过,其称“孟子作《性善》之篇”,言之凿凿,不容改易,故外书四篇只能断为:《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政》。孙奕、刘昌诗所说的馆阁、乡中所藏外书,即便存在,也是伪书,因不明断句,露出马脚。姚士粦误信其说,伪造外书四篇,更是以讹传讹,错上加错。有学者竟为此书辩护,殊为可笑!

盖因外书中有《性善》之篇,故荀子有《性恶》之作,荀子《性恶》乃针对《性善》而发。刘向说“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孙卿后孟子百余年。孙卿以为人性恶,故作《性恶》一篇,以非孟子”。[19]王充称“孙卿有反孟子,作《性恶》之篇”(同上),严格说来,荀子“反孟子”实际是反外书的《性善》篇。明乎此,围绕《性恶》所引“孟子曰”的种种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二、《荀子·性恶》所引“孟子曰”疏解

《孟子》七篇中虽然有关于性善的论述,但不够集中,分散在不同的篇章之中。而外书《性善》篇,从题目上看,应是专门讨论性善,或至少有大量关于性善的论述。故荀子要批判性善论,建构性恶论,由此入手,设为靶的,自然顺理成章,简捷便利。但外书没有经过孟子的认可、审定,与孟子的思想可能并不完全一致,有些可能代表了孟子后学的思想,学者感慨荀子何以对孟子的性善论如此“疏隔”、“毫无理解”,恐怕原因就在这里。盖荀子所批判者乃孟子外书也,而外书成于孟子弟子,其与我们所了解的孟子思想有一定的距离,并不奇怪的。先看《性恶》所引的“孟子曰”。

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

杨倞注:“孟子言人之有学,适所以成其天性之善,非矫也。与告子所论者是也。”杨倞此注,十分精当,特别是联系孟、告的辩论,更是点睛之笔。杨倞所说,应该是指孟子“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之语。告子主张“性如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告子上》),认为人性好比杞柳,仁义好比杯盘;用人性成就仁义,就好比将杞柳做成杯盘。孟子并不否认这一点,但他强调,将杞柳加工为杯盘,恰恰是顺应了杞柳的本性,而不是戕害了杞柳的本性。与此同理,用人性成就仁义,也是顺应了人的本性,而不是戕害了人的本性。这个性当然是指善性。由此看来,《性恶》所引的第一个“孟子曰”虽然不见于内七篇,但并非没有根据。不过仔细分析,其与孟子的思想仍有所不同,主要是前者突出了“学”的地位和作用,认为“学”的原因是因为“性善”,反过来讲,“性善”需要“学”来实现和完成。即,因为“性善”,所以要“学”;而“学”又促使了“性善”的实现,也就是杨倞所说的“适所以成其天性之善”。这在其他文献中也有反映,如《说苑·建本》就曾两引“孟子曰”,亦涉及到“学”的内容。

孟子曰:“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粪田莫过利苗得粟,粪心易行而得其所欲。何谓粪心?博学多闻;何谓易行?一性止淫也。”

孟子曰:“人皆知以食愈饥,莫知以学愈愚。”

《说苑》所引的“孟子曰”不见于《孟子》七篇,应属于外书轶文,或类似外书的文献,反映了孟子后学的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其提出了“粪心”说和“以学愈愚”说,均反应出对“学”的重视和强调。而孟子虽然也谈及学,但他所谓的“学问之道”,不过是“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而“求放心”也就是要“思”,故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同上)。天赋予了我们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只要思就可以得到它,不思,就会失去它。这个“思”是反思,是“反求诸己”(《公孙丑上》),它与“孟子曰”所说的“粪心”和“以学愈愚”显然是有所不同。这说明,由于孟子提出性善论,其思想的重心转向了人的道德自觉与自主。认为人有恻隐、羞恶等四端之心,四端之心是先天的道德禀赋,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良知、良能,道德实践就是将四端之心“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公孙丑上》),“达之天下也”(《尽心上》)。认为“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孙丑上》)。故孟子性善论也可称作“性善扩充论”,而“扩充”主要是一种意志活动,是仁性的,而不是知性的;是由内而外,而不是由外而内。当然,孟子也承认知性的作用,如,“孟子曰:舜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尽心上》)这里的“闻一善言,见一善行”即属于知性活动,但在孟子这里,它是间接的、外缘的,孟子主要强调的还是内在善性(“几希”)势不可挡,“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所以孟子说:“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离娄下》)“由仁义行”是内在仁义不容自已,由内而外,自主、自发的活动和表现;“行仁义”则是以仁义为客观的对象与存在,去认知、实践此外在的仁义。孟子又说:“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尽心上》)尧舜高于汤武,故由内而外、自主自发的“性之”,高于由外而内、后天人为的“身之”。

学术的发展就是这样,思想的创新,往往伴随着形式的偏颇。孟子创立性善说,对儒学思想是一大贡献,“功不在禹下”,但他在突出道德自主性的同时,多少忽略了学、知的作用。在发展儒家仁学的同时,多少弱化了儒家的知性传统,一定程度上与孔子思想形成了反差。孔子仁、智并举,被称为“仁且智”(《公孙丑上》)。《论语》开篇就称“学而时习之”(《论语·学而》),孔子亦自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可见其对学的重视。《论语》一书中四次讲到“博学”,谈“学”则有“学文”、“学干禄”、“学《易》”、“学《诗》”、“学礼”、“学道”等,谈“知”则有“知人”、“知十世”、“知百世”、“知禘之说”、“知礼”、“知乐”、“知父母之年”、“知所以裁之”、“知过”、“知言”等。与孔子相比,孟子可以说是仁多而智少——指经验性的“学”和“知”。更重要的是,孟子的“扩而充之”可能只适用于某些具体领域,对一切伦理、政治、社会的问题都想通过发明本心、扩充善性来解决,恐怕是不现实,也是行不通的。孟子的性善扩充说,在实践上,可能更适用于孟子这样的天赋异禀之人;在理论上,也不具有普遍性,无法应对所有的社会问题。对于这些,孟子后学不能不有所体会,并试图有所纠正。其提出“以学愈愚”,就是认为摆脱愚昧不能仅仅靠扩充是非之心,还需要经过后天的学习和认知。其提出“粪心易行”,则是要将“博学多闻”和“一性止淫”结合起来。“博学多闻”属于知性活动,“一性止淫”则属于仁性和意志活动,其中“一性”指专一其性,此性当然指善性;“止淫”指禁止其淫,意近于孟子的“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故实际是回到孔子的仁、智并举,内外兼修。当然,不是简单的回归和重复。在孔子那里,由于没有形成性善说,“学”与“性”的关系尚没有得到清晰的表述,而孟子已提出了性善论,故其后学主张“人之学者,其性善”,认为学的目的是为了实现、完成性善,是围绕性善展开的,实际是将孟子的“性善扩充说”发展为“性善修习”说。荀子曾见过外书《性善》篇,他即便没有对孟学内部的变化有如此清晰的了解,对孟子后学的观点至少是知道的,故针锋相对提出“性伪之分”,对其予以批驳。荀子称:

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荀子·性恶》)

这里荀子对性做了两个规定,一是“天之就也”,即天的赋予;二是“不可学,不可事”。可,训为“用”。《吕氏春秋·用民》:“唯得其道为可。”高诱注:“可,用也。”《礼记·礼运》:“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不可学,不可事”即不用学,不用事,也就是“弗学而能”之意。而需要通过学习、从事才能实现、完成的,则属于伪。按照这个规定,上引“孟子曰”显然是犯了不察乎“性伪之分”的错误,盖经过“学”而成就的善性已不是性,而只能是伪了。再看第二个“孟子曰”。

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同上)

此段文字,可谓是《荀子》研究最有争议的难点。杨倞注:“孟子言失丧本性,故恶也。”据杨注,则这段文字是持性善论的孟子在解释为何会有恶的存在。但此说显然与“孟子曰”原文不符,故学者又认为原文可能存在错漏,需改字、补字方可读通。这实际是据杨注去改原文,而没有去怀疑杨注的理解是否正确。如刘师培《荀子补释》说:“据杨说,则‘将’字本作‘恶’。改‘恶’为‘将’,当在唐代以后。”梁启雄《荀子简释》称:“据杨注‘故恶也’,正文‘故’下似夺一‘恶字’。”包遵信《读荀子札记》则认为:“‘善’疑当作‘恶’。孟子道性善,谓人之性恶,乃以其不扩充其固有之善性,而使人失丧之也。杨注谓‘孟子言失丧本性故恶也’,是杨氏所见本尚未误也。”[20]这样,关于此段文字,大致有三种不同意见:

一、孟子曰:“今人之性善,[恶]皆失丧其性故也。”(刘师培)

二、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恶)也。”(梁启雄)

三、孟子曰:“今人之性[恶],将皆失丧其性故也。”(包遵信)

但以上说法的最大问题,不仅是据杨注去改动原文,更重要的,是与下面荀子的议论对应不上了。在《性恶》中,“孟子曰”与下面荀子的议论是一个整体,“孟子曰”应如何理解,显然应考虑到荀子的回应。至于千年之后的杨倞注,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显然不能完全以此为据。按,上引“孟子曰”并不存在错字、漏字,应按原文来理解。今,假设连词,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五:“今,犹若也。”将,连词,犹则也。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卷八:“将,犹则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专则速及,侈将以其力毙。”《吕氏春秋·离俗》:“期得之则可,不得将死之。”以上两句的“将”都训为“则”。性故,指性原来、过去的状态。故,原来、旧有之意。《广韵·暮韵》:“故,旧也。”《礼记·曲礼下》:“祭祀之礼、居丧之服、哭泣之位,皆如其国之故。”“皆如其国之故”即皆如其国之“旧”。故上引“孟子曰”是说:若人性善,则已经不是原来的性了。该句“孟子曰”乃紧承上一句而来,上一句讲“人之学者,其性善”,认为性善是通过学而实现、完成的,那么,经过学而实现、完成的善性显然已不是本来的性了,丧失了性的本来状态,故说“将皆失丧其性故也”。可见,第一与第二句“孟子曰”之间是有密切联系的,存在思想的内在关联,荀子的引用并非是随意的。那么,孟子后学的这一观点与孟子是什么关系呢?在孟子的思想是否可以找到根据呢?我们知道,孟子有著名的“四端说”,认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

端的本意是开端、开始。恻隐之心是仁的开始、开端,故作为“四端”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与“四德”的仁、义、礼、智显然是有所不同,是不能直接等同的。但问题是,孟子是否会认为仁、义、礼、智的获得是丧失了四端之心的本然呢?应该不会!这主要是因为,孟子持性善扩充说,他强调的是,从四端到四德需经过“扩而充之”的过程,而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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