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谈谈《荀子》的语言技巧和军事思想,你只需要记住书中的一个观点:国家富强只应该是好政治的副产品。
上次留下的问题是:李斯用秦国强盛的现实来质疑老师荀况的王道兵法,如果你是荀况,你会怎样教育李斯这个功利心太重的学生呢?
今天我们知道,所谓仁者无敌、正义必胜之类的话,要么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要么是教育少年儿童的善意的谎言,不过时至今日也确实还有人信这个;所以那些单纯的人在进入社会之后总会很不适应,他们还拿学生时代那套“对与错”的逻辑来生活,社会却按着“强与弱”的逻辑在行事;
越晚醒悟的人,生活就越悲剧。
荀况坚守着心里的正义,李斯同学却醒悟得很早。如果孔子遇到李斯这种质疑,最有可能的反应就是不理不睬;但荀况面对的是不同的时代,功利问题无论如何都避不开,所以要想宣扬礼义的话,不能只论对与错,而要讲明得与失;这是百家争鸣时代的言论技巧,要点有两个:
第一,并不讳言利益;
第二,先顺着对方说,赞同对方的一部分观点,然后提升一个层次,也就是今天我们常说的“高维打低维”。
荀况对临武君,用的就是这个技巧;那么,李斯既然谈利益,荀况就会说:“没错,我们就是应该追着利益走,只不过你讲的利益都是蝇头小利,我讲的才是大利益。”所谓利益,原文用的字是“便”,“便利”的“便”。荀况的回答,我们看原文反而更容易记牢。他是这么说的:
“女(rǔ)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谓仁义者,大便之便也。”
这就是说,单纯追求利益的话,反而得不到利益,追求仁义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利益只是“不便”,最多也只是“小便”,仁义才是“大便”;这番话是讲纲领,讲结论,接下来该怎么解释才是最要紧的。
因为李斯讲的全是活生生的现实。秦国原本只是西部偏远地带的落后国家,再落后一点点就该归为蛮夷了,既没实力又没文化。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口少、底子薄的国家,一门心思求发展,还真就发展起来了;生产效率高,作战能力强,秦国到处为非作歹,渐渐成为天下第一号强国,这真是没天理了。如果说某一代国君英明神武,出类拔萃,这才造就了秦国的富强,但李斯眼睁睁看着秦国已经一连四代,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显然不是国君特殊的个人能力能解释的。所以李斯认为,这要归功于秦国的基本国策很单纯,仅仅追逐富强,“富”就是发展经济,“强”就是发展军事,仁义道德全靠边站;不论如何,只要你能种田,能打仗,服从国家指令,祖国就为你骄傲,还会提高你的待遇;
秦国人其实很适应这样的生活,因为秦国本来就没有什么文化底子,但中原人很看不惯,更看不惯的是,如此一个最寡廉鲜耻的国家竟然成为天下最富强的国家,真让人情何以堪。荀况要想纠正李斯,首先必须承认这难堪的现实,但他接下来提醒李斯:
一个国家追求富强,无异于饮鸩止渴,最后一定倒霉。秦国虽然强大,但每天都在担心其他国家会联合起来灭掉自己,这种日子有什么好?我们看看历史,夏朝曾经很强大,结果被商汤王灭了;商朝曾经很强大,结果被周武王灭了。商汤王和周武王的成功并不是仅仅靠着一场决定性的战役,而是长期推行礼义的结果;
荀况的这段话里有一个很根本的儒家逻辑,那就是好的政治应该追求仁义道德,不计得失成败,只要这点做到了,富强自然就会随之而来;而如果急功近利,把富强作为国家目标,虽然见效快,但问题会越积越多,矛盾会越积越深,最后一定会垮掉,个人修养的原则也是这样的,要把仁义道德当作最高准则,成功只是副产品,即便失败了,也算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如果荀况只是拿商汤王和周武王来举例子,那毕竟是太久远的事,说服不了李斯这样的功利主义者,所以荀况很务实地找了一个身边的例子:
那是发生在公元前年的垂沙之战,楚国被齐国、魏国、韩国的联军打败,名将唐蔑被杀,这件事李斯一定知道,因为他就是楚国人,在他出生的时候,垂沙之战刚刚过去二十多年。那时候的楚国既有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形,又有精兵强将,武器装备更是出名的精良,但还是打败了。然后又有人在国内作乱,楚国很快就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面;
在荀况看来,楚国为什么会失败,失败以后为什么会陷入内乱和分裂,就是因为楚国没有以礼治国,如果一个国家失去了礼的约束,那么人心既不会齐,也不会稳,一点小动荡就很容易引发大溃败;如果李斯有机会反驳,他应该会这样说:
“依照法家的思想,赏罚是最有效的控制手段。只要赏罚制度设计好了,人心就会齐,也会稳。秦国就做得不错,种田和杀敌都有提成制度,实行起来也很规范,所以大家都愿意多种田,多杀敌。”
荀况会这样回答:
“赏罚政策确实立竿见影,但它只会培养人们的商人心态,做事之前先算计一下如果是在打仗的时候,敌人给你开出了更好的条件,你就会想,投降才有最大的利益,还能逃避本国的惩罚,何乐而不为呢?只有信念才能形成最好的凝聚力,而要形成共同的信念,就要靠礼。礼,才是治国的最高原则。”
这样的想法还是很合理的。今天的管理学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赏罚虽然最有效,但谁都无法确保对手不会开出更高的价钱。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有些人就是按照荀况的思路,讲道义,塑造共同的信念,但也有人喜欢认干儿子,上阵父子兵,用人造的亲情来维系团结,还有人会设计制约机制,手下人如果有谁跳槽或者叛变,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以上三种路径其实并不矛盾,甚至可以相辅相成。朱元璋就是典范,一方面宣传“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用大情怀来凝聚广大人民群众;一方面认干儿子,用亲情笼络能人;一方面把重要将领的家属扣留下来当人质,谁叛变就灭谁全家。荀况肯定看不上这种黑社会做派,但朱元璋毕竟大赢家。
如果只论成败的话,乱世就是拼下限的时候。谁更没下限,谁的赢面就更大。用《周易》的辨证精神来看,坏事做到极致,就会物极必反,变坏为好,这也就是《庄子》所谓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荀况是赵国人,讲学主要在齐国;
而赵国也好,齐国也好,都属于“窃国者为诸侯”,来路都不正。
不过来路不正也没关系,只要努力学习、一心向善就好。我们在初中语文课上都学过《荀子》的《劝学》篇,你大概还记得“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这些句子。但初中生不会深究荀况为什么要劝学,以及劝学和周礼、人性有什么关系;
下面我们会从劝学谈谈性恶论,如果我说“性恶论和性善论”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你能够接受吗?
这个问题,要从《劝学》篇说起;《荀子》全书,第一篇就是我们都很熟悉的《劝学》篇,成语“青出于蓝”就出自这里。《劝学》篇的第一句是全文的纲领:“君子曰:学不可以已。”意思用白话来表达,就是“向终身学习者致敬”;我们马上就能想到上周刚刚谈过的《庄子》名言,人不应该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知识;
荀况为什么要提倡学习,原因很简单,因为人性本恶。换言之,我们每个人天生都是小坏蛋,如果不学习,不上进,就会变成大坏蛋;
关于人性本恶,《荀子》专门有《性恶》篇集中论述,指名道姓地批判孟子的性善论。《性恶》篇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就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意思是说,人天生就是坏蛋,善良的那些表现其实都是伪装出来的;这个观点当然很难听,很伤感情,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不是被批判,就是被冷落,当然,公开场合是这样,而在私底下,还是有很多人相信它的;所谓“外儒内法”的政治传统,正是表面上宣扬仁爱,暗地里以“人性本恶”的想法作为执政基础;
《荀子》把“善”定义为“伪”,显得特别刺眼。我们如果说一个人虚伪、爱装,肯定是嫌弃他,如果说一个人坦率、耿直,肯定是赞美他。但是,只要我们抛开感情因素,耐心把荀况的论述看完,就会发现他的话很难反驳;
我们真的会喜欢耿直的人吗?如果某人真够耿直,讲话直来直去,一点都不掩饰,他肯定会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他会为所欲为,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如果他年纪还小,大家还会宽容点,如果他已经长大成人,就会处处受人嫌弃;他会和所有人一样贪财好色,但他不会有节制,追求财色不择手段。过分点来说,只要他想,那么他就能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随地吐痰,乱停车,乱插队,架起高音喇叭跳广场舞…今天我们身边真的有很多以“耿直”自居的人,让我们既惹不起又躲不起。
我们会说这些人从小缺乏家教。没错,在很大程度上的确是这个缘故。正因为教养的缺失,才使他们活得更本真,更像动物,不像我们那么虚伪,“伪”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它一般是指虚假和欺诈,但荀况重新解释说:
“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也就是说,“伪”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习得的;
比如文明礼貌,这就是后天习得的,也就是“伪”。从训诂角度来看,唐朝学者杨倞(jìng)作过一部《荀子注》,说“伪”是一个会意字,单人旁加一个“为”,表;示“人为”。但凡不是出于天性而是出于人为的,都可以用“伪”来形容。后来《四库全书》的编辑们很推崇这个见解,说那些骂《荀子》的人搞不懂训诂,误以为《荀子》提倡“伪”这个概念是教人欺诈;
的确,“伪”在《荀子》那里就是“人为”的意思,但杨倞和《四库全书》的编辑说对了结论,却搞错了训诂过程。“伪”应该是个形声字,右边的“为”是它的声旁。这种错误很常见,经常有人把汉字用会意字的解读方法解读出深刻的涵义来,其实呢,很多字都不是会意字;
如果人性本恶,那么礼义是怎么来的呢?《荀子》回答说:
“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
这些内容必须看一下原文,才能体会它对世道人心的冲击力。
在荀况看来,所谓善,就是指符合礼义,符合社会规范,相反就是恶,人的天性明明就不是符合礼义和社会规范的,如果符合的话,那圣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古代的圣人看得很明白,人的本性就是恶的,就是会受欲望的驱使,你争我抢。我们可以看一下霍布斯的观点——天性状态下的人类社会就是所谓自然状态,是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
荀况继续说,圣人为了改变这种恶劣的局面,这才树立君主的权威来统治人们,彰明礼义来教化人们,设置刑罚来制止为非作歹,使天下成为善的局面。如果没有圣人的这些良苦用心,我们的社会就会是众暴寡、强凌弱的样子;
在荀况看来,如果人性本善,社会就不需要圣人,也不需要礼义,只要每个人都顺着天性发展,社会自然就很美好。但现实显然不是这样的,战国七雄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谁都在抢地盘,抢人口,抢财货,即便在不抢的时候,大家也都惦记着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乱象呢?当然是因为天下缺少圣王,礼义约束不住人心,恶的本性都被释放出来的缘故;
圣人都是擅长作伪的人,也就是擅长扭转天性的人,圣人和坏蛋的天性其实完全一样,也就是说,圣人也和我们一样是天生的坏蛋。只不过圣人认识到了这一点,通过后天的努力变恶为善,还能影响别人来效法自己。君子和小人的区别也在这里,天性其实没区别,但后天教养不一样;
荀况的这些道理很直白,也很能和现实合拍。如果我们把性善论坚持到底,也真的会发生荀况担心的事情,那就是不读书,不学习,释放天性;这种局面真的出现过。我们知道,王阳明就是一个很彻底的性善论者,相信每个人都是天生的圣人,成圣成贤只应该向内心去求,不该在书本和其他外部条件上找。所以在阳明心学的影响下,很多人都不读书了;
但我们还知道,二程和朱熹也是彻底的性善论者,为什么程朱理学既推崇孟子的性善论,又批评荀况的性恶论,还要教人努力读书呢?貌似很矛盾,其实并不矛盾。我曾经讲过,他们把人的天性分成了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前者是善的,后者是恶的,所以人要通过学习,摒弃气质之性里的恶,恢复天命之性里的善。说得浅白一点,天命之性有点像个幌子,是一个理想值,气质之性才是每个人真真切切最能感受到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性善论和性恶论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性善论也要强调天性之恶,但因为有了天命之性这个美好的理论值,最能照顾人类的自尊心;
荀况和霍布斯同样生活在乱世,同样得出了人性本恶的结论,同样想到在原始的自然状态里,人和人的关系必然是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但是,在这些基础上,霍布斯推出了绝对主权论,荀况却推出了圣人制礼的说法。如果我们请克鲁泡特金来评理,他会说:“这两位都忽视了人类最重要的天性,那就是合群。”
荀况一定会很不服气地说:“严复翻译西方社会学,把‘社会学’译成‘群学’,把斯宾塞的《社会学原理》翻译成《群学肄言》,这都是从我的书里学来的。我才是社会学真正的祖师爷!克鲁泡特金先生,我在天堂读过你的《互助论》,你确实很会论证人类的合群天性,但你有没有认真想过,合群需要怎样的条件?”
对啊,合群需要怎样的条件?如果庄周和佛陀也在场的话,他们会发表怎样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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