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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黄学派”与黄安冯氏的家学传承
文/姚彬彬
冯永轩(-)先生,籍湖北黄安(今红安),历史学家,平生于楚史、西北史地及小学诸领域造诣深邃,多所创获。先生于年入读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其间师承黄侃(字季刚,-)先生,平生学术由此肇始。冯家与黄家多年来有颇深的渊源,即使在黄侃身后,他的几位公子一直还与永轩先生保持着笃厚的友谊,时常往来走动。永轩公哲嗣、吾师冯天瑜先生在《冯永轩集·序》中回忆说:“我们兄弟常常听到先父对其师尊(梁启超、王国维、黄侃诸先生)风骨及学识的赞美,厅堂常年悬挂三老亲书条幅,而‘任公先生’‘王师’‘季刚先生’等,是我们自幼耳熟能详的尊号,三先生成为我们家亲近的,仿佛时时在侧的长老。”
黄季刚先生出于晚清民初思想文化宗师章太炎先生门下,又最得太炎先生之器重,堪称“上座高足”。钱穆曾评价说:“章氏去日本,从学者甚众,然皆务专门,鲜通学,惟黄侃一人,最为章氏门人所敬。”(《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太炎本人则谓:“学者虽聪慧过人,其始必以愚自处,离经辨志,不异童蒙。良久乃用其智。即发露头角矣,自尔以往,又当以愚自处。不过三年,昭然若拨云雾见青天者。斯后智愚杂用,无所不可。余弟子中独季刚深窥斯旨。”(《菿汉闲话》)。章太炎常戏称门下弟子有“五王”,谓“天王”黄侃,“东王”汪东(旭初,—),“西王”朱希祖(逖先,—),“南王”钱玄同(中季,—),“北王”吴承仕(检斋,—)。[①]其中亦以黄侃居首。
章太炎及其门下弟子黄侃等,是民国初年重要的人文学术群体,时人尝谓:“民国初年北京的文史学界的泰斗都出于太炎先生之门。”[②]此言虽稍显溢美,却也大体符合事实。日本学者岛田虔次曾感叹说:“五四前后涌现出许多思想界、学术界的人物,也都出自太炎之门,如鲁迅、周作人、钱玄同以及黄侃、吴承仕、朱宗莱、马裕藻、朱希祖等等,只是数数人名,也应是思过半矣。”[③]故今之学界有“章门弟子”作为学术共同体之说。
因为黄侃在经学、小学等传统的学问领域较为全面地继承了太炎的学术家业,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乃师还要精纯一些。因此,在这些学问的领域,又通常把“章门弟子”这一学术共同体称为“章黄学派”。——无论是冯永轩先生平生正直狷介,“远权贵、拒妄财”的为人境界,还是天瑜师的许多学术思想取向,都与该学派的风范气象乃至一些核心性的价值观念,不乏前后契合之处。当然,这种“契合”,未必径可视为一些具体性的“影响”或“继承”,就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学派”构建而言,更多乃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学术共同体性质(章太炎与其弟子们的关系也大抵如此)。“冯氏家学”与“章黄学派”的关系,或亦应作如是观者。
一、“远权贵、拒妄财”
天瑜师曾谈及永轩先生之“未成文的家训”,可以“远权贵、拒妄财”一言蔽之。这是冯家历来的“身教”,系“无言地传承”。——永轩先生“一生守住底线,抵御权贵和金钱的威压、诱惑,只求一个心安理得。”(《未成文的家训》)先生当年洞察新疆军阀盛世才的野心,不为其百般利益诱惑所动,至始至终恪守人格之巍巍挺立,最终凭借智慧而摆脱其控制。抗战军兴,先生在鄂东山区就任省立第二高中校长,“不惧当局高压,抵制CC系对学校的控制,终于辞职以抗,一段时间家庭生活极度艰困。”乃至在建国以后的“反右运动”中,仍“不畏权势威压,坚守正直人格”,据天瑜师回忆:
年春,父亲的老学生,时为武汉师院教师、工会主席的高维岳,受校党委指示,主持教师“大鸣大放”。不久“反右”运动骤至,高维岳被指煽动教师“向党进攻”,第一批划为右派,父亲拍案而起,说高维岳是老实人,按党委布置,组织教师提意见,怎么成了“反党”?本来,父亲并未参与“鸣放”,不会成右派,现在他自己“跳出来”,为右派鸣不平,且不肯认错,又拒不“揭发”他人,于是在年春被戴上最后一批右派分子帽子,停发工资(只给“生活费”),以六十高龄遣送农场劳动。后来我大哥、二哥到校方了解父亲情况,主事者说:冯某人本无太多反动言论,但居然抗拒反右运动,“态度极坏”,又在师生中影响大,阻止师生揭发右派,成为运动阻力,故非打成右派不可。(《未成文的家训》)
所谓“远权贵”之“远”,自非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保持自己的人格独立,更不会有意依附而“攀龙附凤”。——了解情况的人都知道,天瑜师所接触过的当世“权贵”级别之高自不必说,各界的所谓“名流”们仰慕先生之道德学问者,更多如过江之鲫。在滚滚红尘之中,先生一向襟怀洒落,无论对待各个阶层的人士,“循循然善诱人”,恬淡处之,一律平等无别。先生在《未成文的家训》中自道心曲谓:
我本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一再拒绝“进京任职”(因此避免了日后的种种麻烦),又在年、年两拒校长任命(因而得有时间精力专务学术),几位兄长和我妻子都支持这种抉择,此皆冯氏家教的余韵流风。(略需说明;进京任职、当校长的,好人多多,作出有益贡献的也不乏其例,只是我于“当官”无兴趣,故辞谢之,这只是说明家教影响力之深,决非自鸣清高,更无推广上述作法之意。)
就笔者多年来耳闻目睹所见,这种人生境界,“知易行难”。许多人(尤其是学界中人,甚至包括方外人士)虽平日标榜“自由”或“道统”,然观其所行则未必一致,甚至不乏截然反之者。——因此尤感到,天瑜师“远权贵、拒妄财”的人生态度,确确实实早已内化到了精神生命的深处,故能如鱼饮水般自然而然地“知行合一”,自当早有“家学”传统之濡染。
必须注意到,与之类似的精神境界,民国时期在章太炎及其弟子的身上,有淋漓尽致的表现。就章氏本人而言,“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④]晚年太炎隐居苏州,讲学之余呼吁抗日救国,为此亦多次受到国民党当局的拉拢或威胁,但至始至终我行我素,毫无所动。黄侃先生从青年时代则已以“儒侠”为己任,他在《释侠》一文中说:“世宙晦塞,民生多艰,平均之象,侜兆而弗见,则怨讟之声,闻于九天。其谁拯之?时维侠乎。……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非大侠其孰能与于斯?古之圣哲,悲世之沉沦,哀烝民之失职,穷厄不变其救天下之心,此侠之操也。”其平生嬉笑怒骂,傲视群伦,更多见掌故之载。若太炎其他弟子,鲁迅先生号称“骨头最硬”,不仅现诸文字著述,其早年对“教育总长”章士钊的拉拢嗤之以鼻,晚年时甚至拒绝了蒋介石本人的会面约见;刘文典任安徽大学校长期间,更与“最高领袖”蒋介石因学生学潮事当面发生冲突,怒斥蒋氏“你就是新军阀!”……吾人今日读“章黄学派”中的有关掌故,实若一部新《世说新语》,魏晋高士之神情风采,宛然现前,令人神往。
这种精神境界,或即儒家所谓之“狂狷”精神,“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狂”与“狷”实为同一种人格精神的一体之两面,在“章黄学派”中,“狂”的一面表现得比较明显;而冯氏家族对“远权贵、拒妄财”身体力行,则更多地表现出“狷”的一面。这是民国以来,乃至数千年以来,中国“士”的精神中最可宝贵的精神传统。
二、从“六经皆史”到“元典皆史”
冯氏家学,博通四部,由博而约,然从入之途,则以“究天人之际、穷古今之变”之乙部立基。永轩先生平生专于古文字学,西北史地和楚史,精心收藏考证古文物,代表作有《史记楚世家会注考证校补》、《西北史地论丛》、《楚史》等,多发前人未发之覆。天瑜师平生亦以文化史命家,然实则学贯三教诸子,统之有宗,会之有元,仍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大传统之流衍。
此一脉络,追溯于前哲,实“清学正统派”现代转化,亦可于“正统派之殿军”(梁启超语)章太炎之学中,草蛇灰线,可资寻绎。——太炎平生虽以经学立基,然所宗为古文家“六经皆史”之说,他认为“六经”皆为古人载史记事之书,与后世史书无本质区别,他明确指出:“六经皆史这句话详细考察起来,实在很不错。在六经里面,《尚书》《春秋》都是记事的典籍,我们当然可以说它是史。《诗经》大半都是为国事而作,……也可以说是史。《礼经》是记载古代典章制度的,在后世本是史的一部分。《乐经》虽是失去,想是记载乐谱和制度的典籍,也含史的性状。只有《易经》一书,看起来像是和史没关,但实际上却也是史。……《春秋》是显明的史,《易经》是蕴着史的精华。由此可见,六经无一非史,后人于史之外,别立为经,推尊过甚,更有些近于宗教。”[⑤]以六经载具微言大义之“道”,则是今文经学的看法,章太炎对此一向是明确反对的:“今之经典,古之官书,其用在考迹异同,而不在寻求义理。故孔子删定六经,与太史公、班孟坚辈初无高下,其书既为记事之书,其学惟为客观之学。”[⑥]——由经学入史学,又由史学以解经学,无论章太炎本人还是黄侃等及门弟子,于此大抵存有共识。
天瑜师《中华元典精神》等著中,于前贤“六经皆史”之说,更有进一步的发扬,提出“元典皆史”这一重要命题。
所谓“元典”,这是天瑜师首创之文化观念,现在早已成为海内外文化学术界之一通行“关键词”,先生谓:
各个文明民族都在自己的“青年时代”(既不是混沌的“儿童时代”、幼稚的“少年时代”,也不是成熟的“壮年时代”)创造自己的文化元典。如印度的《吠陀》《奥义》和佛教藏经,波斯的《古圣书》,古希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先哲的论著,犹太教及基督教的《圣经》(犹太教、基督教共有的《旧约全书》与基督教的《新约全书》),伊斯兰教的《古兰经》,都被相关民族或某一文化圈视作“经典”、“圣典”,也即“元典”。[⑦]
就中华元典而言,大体正值公元前6世纪前后的“轴心时代”,“中国也有学人记史、载思,初作于西周王官,再创于散落民间的东周诸子,形成以‘五经’(《诗》《书》《礼》《易》《春秋》)为枢机,博议于诸子(《论语》《墨子》《孟子》《老子》《庄子》《荀子》《韩非子》等)群籍,我们称之‘中国元典’”(《中国文化元典十讲·弁言》)天瑜师认为,无论是中国元典还是域外元典,皆有其历史性,亦皆可还原为历史典籍,由此方可破除先民对于元典过分神圣化之迷信藩篱,回归其作为文化“大典”、“善典”、“美典”的本来面目。
天瑜师在有关“元典皆史”的论述中,于章太炎有关“六经皆史”的阐释,时有征引印证[⑧],由此亦可见,“元典皆史”与章氏之“六经皆史”,确乎可谓一脉相承。
三、不主故常、平视诸子
天瑜师在《中华元典精神》中,不独视《诗》《书》《礼》《易》《春秋》为元典,举凡先秦道、墨、法等诸子书,乃至后世之“中国化”佛典,认为其皆具元典性。先生明确指出:中华元典并非仅有儒家“五经”及《论》《孟》一路,道家经典《老子》《庄子》,墨家经典《墨子》,以及“中国化佛教”的《法华》《华严》《坛经》等经典,共同汇聚为中华元典的长江大河。——理解中国文化,自应着眼于其全体大用,儒家虽为两千年来之定于一尊之“官学”,然道家的“无为自然”、墨家的“兼爱非攻”、法家的“法不阿贵”,乃至佛家的“同体大悲”、兵家的“上兵伐谋”等精神,皆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重要端绪。——不仅如此,即使作为中华元典的“五经”,亦为“郁郁乎文哉”之两周文化结晶,孔门虽有“传经”之功,然五经本非儒门所专有,先生指出:
汉代以来,人们习惯于将“五经”看作儒学经典。其实,《诗》、《书》、《礼》、《易》、《春秋》等中华元典并非专属儒家。《庄子·天下》以“古之道术”称呼这几部典籍,是颇有分寸的,因为它们是诸子百家“方术”的共同渊薮,而不是儒家独占的源头。先秦时,这几部书被视作社会的通用教科书,不仅儒家以《诗》、《书》、《礼》、《乐》为教,墨子以《诗》、《书》教诲弟子,阴阳家研习《易》理,也是耳熟能详的事实;儒家内部的不同派别,则对元典各有取舍,如孟子学说源于《诗》、《书》,其后学又吸取了阴阳五行之术;荀子学说源于《礼》、《乐》,并收纳名、法二家。[⑨]
这里必须谈到的,是天瑜师对儒学的总体判断,向不同于晚近“新儒家”的“本位论”,而是既承认孔子“仁者爱人”和孟子“民本主义”的可贵价值,也同时深刻认识到儒家“爱有差等”,重“人”而轻“民”的历史局限性,乃至儒学作为两千多年皇权时代的官方意识形态,毕竟始终作为“为君牧民”之术而存在的客观事实,先生强调:
以“德治”为手段,以“保民”(保有对民众的所有权)为目标的民本思想,大体上是作为统治阶级的“人”的一种富于政治远见的思想,是着眼于“人”的万世基业的一种深谋远虑。孔丘所创立的原始儒家,代表着“人”(治民者)的根本利益,承认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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