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4/14 17:21:46 点击数: 次
4.第一本书在哪里?/有关阅读的开始及其代价我一生的遭遇似乎是鬼使神差。《迷宫中的将军》书中,这句话并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想出来写出来的,而是真的出自玻利瓦尔本人的手笔,取之于一八二三年八月四日他给桑坦德的信。这句话也没在小说内出现,尽管小说中通过记忆和回溯是这样来看玻利瓦尔尽可以比附成宗教天启的辉煌一生没错(小说里写到,玻利瓦尔送给他没上成床却让他躲过一次暗杀的英国外交官美丽女儿米兰达·林达萨一枚圆形颈饰,所附的短笺只写一句话:“我命里注定要过戏剧般的生活。”)。加西亚·马尔克斯把这句话单独放在一切开始之前的扉页,拉开故事的序幕。卡尔维诺说过:“生命差点不能成其为生命,我们差点做不成我们自己。”其实,每个人若诚实地回忆自己一生,都很容易觉得真是鬼使神差,那么多细碎的、完全无法控制无从察觉的偶然不偏不倚地铸造成我们如今的人生模样,简直像单行道一般;而我们又同时再心知肚明不过了,这每一个偶然都是可更替的、可在冥冥中一念改变的,在一个岔路口不往左而改向右,放过这班车换搭两分钟后的下一班,生命也就转向了,结婚的会变成如今完全不识的另一名女子,生两个如今在无何有之乡的一男一女。人的一生如卡尔维诺所言总在回忆中特别危险,危险到你现下所坚实拥有、生根般赶都赶不走或受国家法令明文登录并保护的一切,好像都可能眨个眼就蒸发无踪,因此,我们往往被迫转而相信其中一定有某种神秘性的命定力量帮我们拣择帮我们安排,好对抗如此颤巍巍的生命偶然搭建,一定得恰好就是这样,恰好就是她,否则我们要如何在流沙般的生命土壤里深植情感挖掘意义呢?生命如此鬼使神差,阅读于是也就一样非如此不可,毕竟它包含其中,只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一种行为。尤其是我们读的第一本书更得是鬼使神差,因为它通常发生在年幼的时日,是我们对自身和对外在世界两皆茫茫的时日;同时,它是阅读之始,在一切判准和线索之先,它可能诱发出下一本书,但没有它之前的任一本书诱发它,因此它只能是自在的、任意的,又仿佛命中注定。于此,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讲了一段同时揭示着偶然性和宿命性的精彩话语:“一个人日后会成为怎么样一种人,端看他父亲书架上放着哪几本书来决定。”收信的桑坦德是谁?这可能之于我们的话题不重要,他是建造今天我们看到这个生产咖啡、翠、毒品毒枭,还有本世纪最伟大小说家的哥伦比亚国的那个人(有没发现?咖啡、翠、毒品,以及神奇魔幻的小说,好像都是刺激人心生幻觉之物,这真是个奇特的国度)。桑坦德原本当然也是玻利瓦尔伟大解放阵营的一员,日后却是让哥伦比亚从玻利瓦尔宏大南美国分裂出来的主要力量,一九二七年玻利瓦尔正式和他彻底决裂。相对于玻利瓦尔的浪漫,桑坦德则是个现实性的人,因此两人的矛盾和结局大致上也殊无意外,浪漫的玻利瓦尔解放整个南美洲,他的力量爆发于大历史的开阖舞台,现实的桑坦德则控制住有限边界的哥伦比亚,在权力的封闭角力场获胜——想想浪漫革命家托洛茨基和现实统治者斯大林,历史不也是这样子演吗?从之前揭示的书目中我们已经知道了,无书不读的玻利瓦尔尤其热爱浪漫派作家的作品。这位雄性狮子座的大解放者,他准贵族的富裕家世,支撑起他当时南美洲人还未有的超越视野和鉴赏力(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当代经典名著《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书中提到:“当时也谈不上有什么知识阶层。因为,‘在那安静的殖民岁月之中,人们那高贵而硬充绅士派头的生活韵律很少被阅读所打断。’如同我们在前面所看到的,第一本西班牙文的美洲小说要到一八一六年,也就是独立战争爆发很久之后才出版。”)更重要的,还实质性地支撑他如败家子似的豪奢热情。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马格达莱纳河之航终点处回溯了玻利瓦尔年轻未革命时在欧陆的漫游之事,那是他第二次到巴黎:当时,他刚满二十岁,为共济会成员,殷实富有,丧偶不久,他对拿破仑·波拿巴的登基加冕大惑不解;他高声背诵卢梭的《爱弥儿》和《新爱洛绮丝》里所喜爱的片断,这两本书多少年来都是他的床头读物;在老师的照顾之下,他身背背包,徒步穿越了几乎整个欧洲。一次,在一座山顶之上,俯瞰着脚下的罗马城,西蒙·罗德里格斯给他说了句有关美洲各国命运的豪壮的预言。对于这一点他看得更加清楚。“对这些讨厌的西班牙人,应该做的就是把他们从委内瑞拉撵走,”他说,“我向您发誓,我将这样去干。”登高望远,山巅之地是思索尘世万国权力的油然位置,昔日的年轻耶稣在此徘徊了整整四十昼夜,往后,玻利瓦尔还选择了高寒俯瞰的波哥大为南美世界之都——喜欢玻利瓦尔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则从未喜欢过这个高地大城,用“遥远、混浊”来说它,还说,“从第一次到达波哥大时起,我便感到自己比在任何其他城市都更像个异乡人。”显见加西亚·马尔克斯绝不是个跟权力宰制有缘分的人,他喜欢马格达莱纳河下游一端的加勒比海温暖平坦海岸。我们该如何看待玻利瓦尔这二十岁的年轻誓言呢?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我们大家也都年轻瘦削过,年轻是发誓的年纪,那时触景生情指天立下的毒誓那可多了,大大小小收集起来可以如百工图。我相信,彼时发愿过要逐走西班牙统治者的南美洲人何止千千万万,断不可能只有二十岁的玻利瓦尔一个人,只是鬼使神差成为大解放者的就他单操一名。不信我们把小说紧接着读下去,看胸怀大志的玻利瓦尔然后怎么过日子:当他到达成人年龄并终于能够支配遗产后,便开始了一种适应于当时的狂热和他本人性格特点的生活,三个月里,他花去了十五万法郎。在巴黎最豪华的旅馆包有数个最昂贵的房间,随身跟有两个制服笔挺的仆人,进出是一辆配有土耳其车夫、几匹纯白良马拉着的马车,在不同的场合携带不同的情妇,有陪他去喜爱的普罗科佩咖啡馆喝咖啡的,有陪他去蒙马特跳舞的,还有陪他去歌剧院他的私人包厢看戏的,他向所有相信他的人讲述怎么在一个倒霉的夜里玩轮盘赌,一下输了三千比索。这像个无私而迫切的解放者吗?但这才是玻利瓦尔,超越了只是大解放者单一层面的浑然玻利瓦尔。我想起以前台湾拍造神电影《国父传》,名导演杨德昌不知怎的也看了,说:“那个国父,好像知道了长大后会成为国父,才五六岁就妈的用眼神感召革命同志,逊得!”抱歉,既然我们一路把小说原文念到此处,我建议我们是否再往下多读一段?我们不能说这是全小说最棒的一段(好小说从没有所谓最棒的一段或一句话),但这是马格达莱纳河航行的终点,紧跟在年少回忆和现实苦涩挫败的夹岸,我们看到江流蓦然一转眼前一亮: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就像在利亚诺无垠的河滩上,静得数莱瓜以外两个人的悄声密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整个夜里我能感到飞鸟的声音。”因为经过了六十九天的航行,陆地终于近在眼前了。将军也感到了飞鸟的声音。鸟儿差不多是八点钟开始飞过的,当时卡雷尼奥已沉入梦乡,一个小时后,他头顶的鸟儿之多,翅膀扇起的风比刮的风还大。过了一会儿,由于水底映出的星星而迷失方向的数条大鱼,从舢板下面游了过去,东北方向腐物发出的臭气,也一阵阵地扑面而来。那种即将获得自由的奇特感觉在大家心里产生的无情的力量,无需要看见它才去承认它。“天哪!”将军长叹了一声:“我们到了!”确实,大海就在那儿,海的那一边就是世界。第一本书的犯错代价那种即将获得自由的奇特感觉在大家心里产生的无情的力量,无需要看到它才去承认它——这两句话让我们记起来好吗?我们人生所念的第一本书究竟是什么,也许有人还清楚记得,也许更多人早让内容连带书名全沉没到遗忘的黑暗世界里去了,然而不管书好书坏,是深刻的启蒙或单纯的无从记忆,其实都没多大关系了,现在的你就是现在的你,不会因记得与否而有什么改变,而且也别太相信弗洛伊德那套童年决定论述,我们的人生太多事发生了,从不曾被单一事物所决定,当然一本书再厉害也没这份能耐。我个人童年的启蒙之书,大家回忆起来很荣幸跟在北京长大的小说家阿城居然是同一本,都是房龙《人类的故事》,差别只在于阿城是在彼时仍遍地是宝的琉璃厂书架一角无心看到的,我则是在宜兰市中山路光复路丁字路口底端、如今已关店二十年的卖参考书的金隆书店同样鬼使神差买得的(钱则是我二哥一名同学付的),当时阿城与我都不是一口气读完,也都不是我们平生所看所拥有的第一本书——重要的是启蒙,是打开视野和心眼,是神奇地就这样把一个异质的世界排闼送到你的面前,至于它是第一本第二本第十本半点不重要。哪能每次都那么准的?好,Letbygonesbebygones,闽南语歌词里的现成翻译叫:“往事不免越头看,将伊当做梦一般。”这里,如果我们把“第一本书”的意义,拿到此时此刻来,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打算让阅读重新来过,这回我们有些年岁和人生历练了,不必也不愿意全凭机运从父亲谁谁的书架随便抽一本,我们带了一个所谓的阅读的善念,也带了钱,不失坚决地站在比方说敦南诚品二十四小时书店的小小书籍之海前面,这回我们从哪一本书开始?一定不能回答“你管他从哪本开始,从你顺眼的那一本开始”对不对?尽管这其实是诚心不过的回答——实话,总是最伤害人的,所以苏联官方以前查禁过某一本书,理由便是“这本书写得太真实了”。或者就像我们这本《迷宫中的将军》,它当然没被查禁,但书评家说:“这是赤裸裸的玻利瓦尔,拜托给他穿点衣服吧。”让我们换个口气说。我个人还没虚无到那种地步,也不打算说乡愿的话(觉不觉得?乡愿其实就是某种胆小鬼的虚无),我不认为你闭着眼睛挑都对,每一本书都好都有价值端看你怎么读它而已云云,没这等好事,相反的,书籍世界联系着我们千疮百孔的实存世界,有太多无聊不值一读的烂书,只是这不等于它们就合当被消灭,该一家伙全送进士林废纸厂还原为再生纸浆。烂书仍然有它生存流传的权利,至不济它作为某种不掩饰的病征也有机会佐证真相带来启示,看我们把世界搞成怎么一个鬼样子,就跟实存世界那一堆烂人一样,都有他不可让渡的生存权利,不可以把他们送回大地还原为再生尘土。我愿意忍受它们,但休想我进一步为其辩护,门都没有,我可不是我好心肠的老友詹宏志。书海浩瀚,鸡兔同笼,但此番我们却也并非全无线索,我们大致知道自己的程度和兴趣所在,我们也在生活中多多少少堆累了一些有关书籍的讯息和评价,书名、作者名、出版社名乃至于封面和整体长相也都构成意义,这些都可以是有效的参考点,降低懊恼的几率,但仍无法精准地彻底避免我们买“错”书,包括买到对此刻的我们而言太差或太好的书(比方说《博尔赫斯全集》或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便没必要人手一册,要新来乍到的阅读者从这里开始)——我个人是个悲观倾向的人,习惯往最坏的地方预想。后果会怎样?我们买错一本书读错一本书,这错误的代价我们付得起挺得住吗?这个问题我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自问一次,但答案总是无趣地一成不变——不就三百块钱(目前)左右的物质代价,以及顶多一晚上的时间和心力虚耗吗?还有什么是我疏忽掉的?大致上,这是绝大多数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承受得住的代价,比我们生活中的绝大多数必要抉择代价都小,包括买个冰箱或分期付款汽车房子、毅然选个国家旅行去、写自传履历找份工作,更遑论生命中最冒险的,追个女孩娶个很难退货或丢书架一角永远不再滋扰你的老婆。这么小的代价,意思是自由,意思是你非常非常有本钱屡仆屡起一试再试,于是意思也就是,你一定不难找到你可以在心中吆喝一声“开始啰!”的那本书。卡尔维诺的阅读姿势对不起,我把话说得轻佻了些,之所以这样,其实多少是为着对抗某种常见的迷思,希望我们把心思舒展在阅读,而不是尖锐集中在所谓的“第一次”——有些第一次可能意义深远,有些第一次则就只是第一次罢了。太意识到自己要开启阅读的神圣性,太慎重,太悲愤,太风萧萧易水寒,觉得全世界都该在此历史一刻屏息等待你,这时候有必要浇一盆冷水,我们只是读本书看看,不是要去刺杀秦王嬴政。卡尔维诺的名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并不是一本容易念的书,亦不合适当阅读的起点,但小说一开始却温暖体贴而且很好看,它是这么来的——你就要开始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放松心情,集中精神,什么都不要想,让周围的世界渐渐消失。最好去关门,隔壁总是在看电视,立刻去告诉他们:“我不想看电视!”大声点——否则他们听不见的——“我在看书!不要打扰我!”他们太喧哗了,也许还没听见;那就更大声点,用吼的:“我要开始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啦!”或者,你干脆一句话也不说;但愿他们不来打扰你。然后,卡尔维诺要我们找到个最舒服的读书姿势,安乐椅、沙发、摇椅、帆布椅、膝垫或吊床什么都成,随便你要坐着、平躺着、侧卧、俯卧甚至瑜伽式的倒立,总之是你感觉最舒服就好;再来就是调整灯光,把香烟和烟灰缸放伸手可及之处;或是你先去小个便,免得读了一半被打断……还原回真实世界,这位了不起的小说家对我们读他小说的建言或说要求也就只这样不是吗?倒不是你期待从这本书获得什么特别的东西。大致上,你已不会对任何事有所期盼……你知道你所能期望的,充其量不过是避免最坏的事发生。这是你从个人生活、从一般事务,甚至从国际事务所得到的结论。至于书本呢?就是因为你否认了在其他方面可以享受到期待的乐趣,所以在像书籍这个谨慎规划的领域里,你相信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期待获得年轻人期待的喜悦,无论你运气好不好,至少在其中,失望的风险不严重。我们太想到这是第一次,是茫茫人生亡羊歧路前的一次重大决定,阅读便容易附生一堆沉重的仪式性行为,像朱天心短篇小说《第凡内早餐》里那个神经兮兮宛如兰博整装出发宰人、但其实只是到百货公司为自己买颗第凡内单钻戒指的年轻女孩,慎重得令人辛酸发笑(但人家起码花了好几万元,两个月不吃不喝的薪水)。如此,在本来可支付的三百块钱和一晚上时光的有限风险之外,我们便极不聪明地又放入了太多真的支付不起的东西了,也就是说,你是把阅读的最动人优势给取消掉了,你把它几近不择地皆可实践的自在舒适转变成一场输不得的人生豪赌,只为着赢回一个满足ego的空洞纪念,你成为一个疑神疑鬼担心被奸人所害的无助之人,卡尔维诺那种舒服放松的读书姿势你只能悲伤地欣羡。如果阅读真如离乡远行,请记得长程旅行者的第一守则,背囊一定要轻,尤其别放进太多没必要的情感。一次只做一件事不要用诸如“专注”“专心”这么严重而且往往意有其他所指的词,卡尔维诺要我们让周围的世界渐渐消失,不被打扰,不被看电视不读书的邻居打扰,也不要被自己打扰(包括上厕所、抽烟和失望的风险云云),因为阅读就只是阅读,一次最好只做一件事情。做一件事情,包括阅读,通常我们的动机总是复杂多样的,事后对我们的影响也是复杂多样的,但动机顶好在你阅读开始进行,就跟着周遭世界渐渐消失,并于事后的作用更犯不着记挂着,它自己自动会来,你叫不叫唤它都一样,就跟你舒服享受一顿好晚餐,它必定对你的内脏、骨头、血液、腹肌二头肌、免疫系统,乃至头皮下的脑子连带头皮上的毛发都有影响,但你管它!我个人通常比较神经质的是某种项庄舞剑式的常见阅读方式,是某种记挂着书的内容之外远方鸿鹄将至的阅读方式——旅日的韩裔高段棋士赵治勋,是人格高度有限但技艺高超、一生头衔数目少有匹敌的顶尖好手,有一度勤练书法(日本人称之为书道),同侪棋士跟他开玩笑要签名,赵治勋气鼓鼓地说:“我写字,是为着学习统一精神,不是要练习为人家签名。”动机良善,言之成理,但事情不能这么来。写字就是写字,就是努力把字写好,在认真写字的同时,精神的专注能力和韧度的确会自动跟着长进;相反的,你手中写着字,心里却喃喃念着我要统一精神要统一精神,非常合理的结局是字没练起来,人还更心浮气躁,如失眠跟自己讲了一整夜要赶快睡着赶快睡着至东方既白的人。赵治勋其实应该用他那一笔远逊于他棋艺的毛笔字为自己写句话挂起来看,那是大国手吴清源昔日收林海峰少年为徒时的赠言:“逐二兔不得一兔。”人有诸多更自苦更尖锐的自我修炼方式,不同民族不同骇人程度,像日本人冰雪天裸身站瀑布底下,像印度人直视日头不眨眼或终生单脚站立,像民族志里人用仙人掌刺满全身或用一层皮拖曳重物云云,在身体条件允许的状况下,当然我们也尽可一试,和阅读并不相排斥,但记得分别来做,不要贪心一并进行。吴清源在那场不幸车祸发生之前,不仅只身击败一整个日本的棋手,还让他们全降了级,完成围棋世界天神一样的功业,有人问他致胜之道,吴清源正色地回答:“技艺。”——不是人格修养,不是道德水平,更没有装神弄鬼的雾沙沙哲理,就只是围棋。这干干净净的回答,是一名棋士的真正谦逊,也才是真正的专注。但我们知道,吴清源同时也是人格最高洁的棋手,就像他的棋那般自由、广阔而且永远有超越了胜负的华丽想像力,如今年过九十,依然精神抖擞两眼明亮,讲解棋局一站就几个小时不倦。名小说家阿城整理他的棋局生平,编写他的电影和纪录片剧本,和吴清源见过好几面。大风大浪走过来没什么吓得了他的阿城,讲起吴清源居然有几分激动:“很好看一个老头。”阿城还说吴清源元气长寿之道,在于他“不接受暗示”,意思是浮世里那些人到四十会怎样人到七十身体哪部分又会如何如何,从来无法打入吴清源用黑白棋子筑成的广阔坚实人生大模样里,因此世俗时间的汩汩流逝仿佛对他全不生作用。阿城铁口直断:“吴清源会活到一百二。”阿城还透露,吴清源说他正打算开始念《易经》。未完成的书好,找到你最舒服的姿势,你也开始试着沉静下来读你生命中第二回的“第一本书”了,你还是觉得多少该有什么所得对不对?最起码也该感觉到自己哪里有点不一样了不是吗?最好不要这样想——或者说,你想太多了也想太早了,这问题等半年一年后、五本十本书之后再掂量都只嫌早不嫌迟。实在忍不住一定要量度,我个人的经验是,那你就干脆量化到底直接算页数,今天五十页明天三十页,而且你还可以想着中国以前的读书人宋濂,号称“读书日盈寸”的好学之人,彼时的书页较厚、字较大、行较稀,因此你不难告诉自己,我显然是比宋濂还好学不倦的人,这样的洋洋自得够不够?至于质变的部分,相信马克思吧,量变到一个程度自会带来的。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反应立即在你心里发生,比较正常的是茫然、不明所以、看不懂的地方远远比因此解开的困惑要多,谦逊一点的人怀疑自己的程度和理解能力,急性子点的人懊恼自己是不是做了件蠢事。但卡尔维诺温和地提醒我们留意,空气中还是有某些东西不太一样了,眼前世界的明白线条好像也开始蒸腾扭曲、开始不那么明确起来,这也可以是兴奋的可喜的,“事实上,清醒思考一下,你发现自己比较喜欢这样子,面对某些东西,却不甚清楚它是什么。”“每一本书都是独特的、完整的存在,仿若一个自在自足的小小宇宙。”不少人爱这么讲也一再白纸黑字写过,老实说除了太情调了点太“徜徉”了点难免让你狐疑这家伙是不是打算就这本书这个小小宇宙而外,这么说也没什么错。但我自己喜欢往另一头想,我个人比较倾向把心思放在每一本书的开放性、暂时性及其未完成,甚至夸张一点来说,书有点像蜜蜂像蚂蚁,只剩单独一只是活不了的,也是没意义的,一本书只是我们思维网络的一次发言,一个回答。霍布斯鲍姆这位英籍的当代左翼大史家,不至于不理解每一个国族、每一个文化不可化约的、宛如繁花盛开的历史独特性自主性,但他仍然相信并小心翼翼地问道:“研究历史,最终难道不是为了找寻出某种通则吗?”——因此,尽管议论纵横,彼此水火不共容,甚至风马牛般各谈各的声气全不相通,但我们可不可以说,所有的书籍,仍然是向着“同一个世界”发言呢?位置不同、视角不同、所使用的语言(包括思考的和表述的)不同,因此描绘的方式、发出的疑问及其试拟的回答当然也不同,但它终究不是全然的无序全然的混乱,否则它的独特性将等同于全然的断裂,成为不容任何异人外物侵入的最坚硬无缝外壳,不仅不可理解,而且无意义。在无涯无垠的浑然世界和我们有限有结束时候的生命之间,原本就存在一个先天性无以逾越的荒谬鸿沟,你得老实承认很多东西是我们无力穷尽的;一样,每一本书也是有封面有封底有页码的有限之物,如庄子精准指出的,是某个被赋予了特定形状的语言性容器(“扈言”),它所能装载的也就只能是这无尽世界空间中的“一截”,以及时间中的“一段”,而且在这有形有限的“一截”、“一段”之中,它还是语言性的,意思是说,它不能放任其中的所有细节保有它们的连续性及其蔓生能力,它得作出选择,把其中大部分的细节暂时化约、固着下来,只让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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