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荀子 >> 荀子简介 >> 中央帝国的哲学密码3
从汉武帝开始,政府注意提拔身份卑微的书呆子进入最高权力机构。最典型的是犯过罪、牧过猪,年近七十才入仕的公孙弘。这类人缺乏实务经验,却善于把持权力,以皇帝的需要来解释司法,成了神话皇帝的主力军。
窦太后死后,作为汉初指导思想的黄老之术迅速让位于儒家,儒教时代到来了。
西汉的儒教不同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家。最初的儒教建立在一本对《春秋》有歪曲的解释性书籍之上,这本书叫《春秋公羊传》。
由于提倡“微言大义”、“大一统”、政治进化论(早期儒家总是向往古代政治的清明,《春秋公羊传》却推崇现世,不注重古代),这一切都符合西汉王朝的需要,《春秋公羊传》成了西汉的《圣经》,孔丘已经变成了公羊。
董仲舒对儒教的改造,是将阴阳学说杂入了儒家学说,提倡“天人合一”,试图利用儒教解释从宇宙天地,到人体发肤,再到社会政治的一切学问。他试图寻找终极真理,再用这个真理束缚住人们的行为,让人们幸福地生活在真理之中。
按照“天人合一”理论,人类社会的规律与老天爷的运行规律是合一的,人类生活的目的,就是遵从于老天爷的意志。皇帝是天在人间的代表,是天选定的,是不容置疑的,必须无条件服从。既然老天爷选择了刘氏作为天子,那么所有对皇帝的反抗就是非法的。通过这种方式,董仲舒就解决了只有刘氏才能当皇帝的问题。
儒教诞生的同时,作为道家集大成者的淮南王刘安却在儒教的打压之下死亡,他主持编撰的《淮南子》虽然代表了道家思想的最高成就,却没有对现实产生任何影响力。道家从此退出了统治哲学。
一个叫作公孙弘的小人物可能永远想不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飞黄腾达。
公孙弘生于公元前00年前后,出生时汉高祖刘邦还在位。他曾经担任过小吏,但由于犯罪被免职,迫于生活压力只能到海边去牧猪。[1]他与著名的大才子贾谊同岁,但贾谊三十三岁去世时已名满天下,而此刻,公孙弘还只在猪窝里挣扎。
到了四十多岁,这位一事无成的小人物眼看就要卑微地度过一生,他却决定开始另一段冒险:去读书。
当时已经是汉文帝执政晚期,各地的儒家学说有所抬头。西汉时期人们对书籍的占有与现代不同,现在,我们随时可以接触到琳琅满目、品种齐全的图书。但在汉代,由于书籍都是手工抄在竹简上的,书就意味着财富,许多穷人可能终生都见不到一本书。
在这种情况下读什么书也充满了偶然,一个学习《道德经》的人可能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老子,而是他只见过这一本书,没有机会接触到别的。当他把这一本书背得滚瓜烂熟,就成了一个拥有学问的人,可以到官府混饭吃了。
由于竹简运输不便,许多人传授学问也是靠背诵完成的,当他口对口帮助学生把全书都背下来,解释一遍,就算完成了传授。
公孙弘住在齐地,在战国时期,齐国是一个著名的文化中心,以研究变了味的儒家学说而出名,号称“稷下学派”。
孔子出生于鲁国,因此,在鲁地保存了较完整的孔子学说,那么为什么齐国也成了研究儒家的学术中心呢?这是因为齐国比鲁国更强大,它的国君更倾心于称霸,想以齐国为中心重建国际秩序。在齐王的周围聚集了大量的学者,希望为齐王量身打造一套称霸世界的理论体系。这些学者中最主要是儒家,但也有道家、阴阳家、法家等学派。根据《汉书》的记载,儒家学者荀子、道家学者田况、阴阳家邹衍,都曾经在稷下做研究。[]这些不同学派的人在一起联合改造了原始的儒家,形成了一套新的理论体系。在历史上,也把这一派儒家称为“齐学”,而更加继承了孔子理论的鲁地儒家称为“鲁学”。
在齐地,公孙弘有机会接触到了一本叫作《春秋》的书。这本书由孔子整理,并经过齐地文人的解释,在私下传授。
在这些文人中,有一位最著名的叫作胡毋生,此人曾经在汉景帝的手下当过博士,老来回到齐地传授学问。[3]胡毋生的学问是从一位叫作公羊寿的人那儿口对口学来的,而公羊寿的学问得自于家传,他的祖先公羊高是子夏的弟子,而子夏又是孔子的嫡传弟子之一。
在胡毋生之前,公羊家族传颂的《春秋》是靠口口相传来延续的,胡毋生第一次把它变成了文字,记在了竹简上。记载的方式是这样的:首先,孔子整理的《春秋》被称为“经”,由于经文写得过于简略,不解释就不容易懂,人们如果直接读春秋经,就像现代人读古文一样云里雾里,所以,公羊家族的人会对经文进行一定的解释,这些解释被称为“传”。由于胡毋生的“传”是公羊家族流传下来的,所以他写出的解释就被称为《春秋公羊传》。
公孙弘师从胡毋生之后,将《春秋公羊传》背得滚瓜烂熟,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文人。
到了他六十岁,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当年,年幼的汉武帝新上台不久,执政的窦太后决定从地方上征召一批有学问的人。当地官员把老头子公孙弘也举荐了上去,白发苍苍的他第一次踏出故乡,去了京城。
执政的窦太后没有嫌他老,授予他博士的头衔。他的第一项差事就是出使匈奴,然而,事实证明,这个放猪的老头子虽然背了一本书,却缺乏处理实务的能力,他搞砸了使命,被太后免了职,打道回府——他向着一事无成地死去又迈进了一步。
六年后,窦太后已经死去,汉武帝开始了亲政。他再次下诏征集儒家人才,地方官员再次将公孙弘上报。公孙弘已经心灰意懒,不想再去碰运气,但还是被劝说着上路。到了首都,负责选拔的太常也看不起他,在策问时给他评了个下等。随后,这样的成绩送给汉武帝过目,谁知汉武帝却出乎大臣们的意料,立刻被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迷住了,不仅大大赞赏一番,还将他留下伺候自己。
此后,公孙弘的提升进入了快车道,从金马门待诏,到左内史,直至御史大夫、丞相,以八十岁的高龄死在了丞相任上。
由于吃过一次亏,公孙弘对于自己的学问知根知底,他变得谦恭多礼,做事首先把私人态度藏起来。当皇帝询问时,哪怕有不同意见,最终也总是无条件支持皇帝。大臣们对他的首鼠两端感到不满,他就用谦恭的态度笼络住下级,再偷偷地排挤那些比他学问大、能力强的人。
在所有学习《春秋公羊传》的人中,他的师弟董仲舒的成就远胜于他,于是他就把董仲舒送到胶西国去当国相,原因是胶西国的国君刘端以残暴出名,当他的手下很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挂掉了。
以编撰《淮南子》出名的淮南王刘安喜欢道术,杂以百家,是当时最有学问的人。而公孙弘只会背诵一本《春秋公羊传》,对于意思还老是吃不透。但他感觉到皇帝担心这位堂叔的权威,开始着手调查淮南王谋反的迹象,为事后汉武帝查办淮南王拉开了序幕。
在公孙弘办理的荒唐事中,最荒谬的要算两个案子:其一,当时的名臣主父偃曾经担任齐厉王的国相,由于齐厉王与姐姐通奸,主父偃对他晓之以理,齐王却担忧主父偃是汉武帝派来查办他的,自杀了。[4]
这件事本来与主父偃无关,但公孙弘却认为,根据《春秋公羊传》的精神,有一条原则叫作“诛首恶”,一件事情哪怕不是他干的,但是因他而起,他就是首恶。如果主父偃不劝说齐王,齐王就不会自杀,所以主父偃就是首恶。公孙弘以这样的借口杀掉了主父偃,并灭掉了他的家族。这件事也开启了滥杀的先河,汉代的法律由此可以不根据人的行为来断案,而是根据事情的后果,甚至可以牵连到无辜的人。
另一件事与一位叫作郭解的游侠有关。游侠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产物,他们游历在各个国家,不依附于任何政权,不属于任何已有的社会等级,独立于现有的体制。随着汉代大一统的到来,产生游侠的土壤中断了,他们成了集权政府的敌人,被消灭的对象。
读惯了现代武侠小说的人都会对侠客赞不绝口。郭解就是实际存在过的侠客,他年轻时曾经杀人作恶,遇到大赦,之后痛改前非。他在乡里甘居贫困,却又仗义执言,聚集了大批仰慕他高义的人前来。他虽然只是布衣,在家乡却比官员都有威望,调解人们的矛盾,维持社会正义,不作恶,不杀生。[5]
但郭解这样的人却是集权政府最怕的,担心他成为政权的竞争者。汉武帝在建立他的陵墓茂陵时,从郭解的家乡迁移了一批富户到茂陵居住,郭解由于家贫,并不在被移民之列,但有人故意将他列入了名单。随后,一批官员纷纷请愿说他不应该被迁移。事情传到了汉武帝耳中,武帝大怒,坚持把他迁移了。因为这件事情,有人替郭解打抱不平,查出将郭解列入名单的是本地人杨季主当官的儿子,于是将其儿子和杨季主先后杀死。另外,在一次打抱不平的事件中,另一个郭解的支持者把骂郭解的一个人杀掉了。
但这两件事郭解并不知情,也绝不赞成人们互相残杀。
当官府将郭解抓住后,经过调查,仍然没有办法判他的刑,因为他不知情。
眼看郭解就要再次被释放。这时公孙弘充分了解皇帝对于游侠的恐惧,他出面的时候到了。公孙弘拿出《春秋公羊传》一查,表示:根据“诛首恶”原则,郭解作为平民百姓却总想做官府的事情,导致人们因为他而杀人。郭解虽然不知情,但这比知情更加可恶。
郭解最终死于公孙弘刀下。
这两个案子典型地反映了汉代所谓的《春秋》决狱,即根据《春秋》的精神来断案。在公孙弘时代,由于人们只通过《公羊传》了解《春秋》,所谓利用《春秋》精神,就是利用《公羊传》被歪曲的解释来断案。
在《春秋》决狱中,汉代经常使用的原则除了“诛首恶”之外,还有“责知诛率”[6]“原心定罪”[7]等。人们只要知情不报,就与犯罪者同罪,由于怕人们结社,领头的人必定诛杀。而在断案时也不看结果,而是根据人们的意图定罪,只要意图是恶的,哪怕没有引起后果,也要重判。
公孙弘时代,正是《春秋》决狱兴起的时期,大量的冤假错案被制造了出来。而他本人的飞黄腾达,也反映了汉代儒教兴起时期的混乱现实。一个毫无实际经验的人凭借一本书当上了丞相,并轻率地行使着权力。
但是,人们心头还有一个疑问没有解答:为什么汉武帝会这么喜欢他,他的魅力到底在哪里?
这就要提到汉武帝时期儒教的兴起,以及公孙弘学习的那本《春秋公羊传》如何成了汉代的“客观真理”。
熬过秦火的儒家
公孙弘当政时期,恰好西汉王朝经过了几十年的“原始积累”,已经实现了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在西汉前期,以黄老之术为代表的道家思想是社会的主流思潮,但随着经济发展和老一辈的死去,黄老之术却遭遇了危机。
这次危机的主要原因是支持黄老之术的人死光了。最后一个黄老的支持者是汉文帝的皇后、在汉景帝时期和汉武帝初期主政的窦太后。窦太后经过汉初的混乱,知道社会最需要的是稳定和发展,以及政府放手让民间处理自己的问题。
窦太后死于公元前年(汉武帝建元六年),她死后,武帝开始亲政。汉武帝出生于文景时期的太平盛世,对于汉初的动荡没有任何感受,反而生长在深宫大院之中,对曾祖父刘邦充满了崇敬,并将他神化。在他心目中已经把刘氏当皇帝当作了理所应当。
但是,不管是法家还是黄老之术,都不能在理论上提供刘氏必当皇帝的依据。黄老之术只是告诉他:做到无为就对人民有利,对人民有利就是好皇帝,好皇帝就不会被赶下台。在它们暗含的条件中,刘氏的皇帝并不是必然的,而是带有很大的偶然成分,并且有可能在未来不称职时就被免掉了。
年轻的汉武帝没有曾祖父的军功,也没有祖父的宽容,年纪小小的他当上皇帝更缺乏合法性基础,他需要人们给他编造一套新的理论,将皇帝神化,来证明这个皇帝是注定的,这个要求已经越来越迫切。
当黄老之术无法满足这个要求时,一个在野的流派却试图回答这个问题。这个在野派别在汉武帝之前已经吸引了无数的公子哥儿注意,他们出身于官宦家庭,沉浸在飞车走马之中,希望能够永远占有众多的社会资源。这些公子哥儿以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为代表[8],他们分别是汉文帝皇后窦氏和汉景帝皇后王氏的娘家人,只是由于窦太后的压制,暂时无法将黄老之术取而代之。
这个在野的派别,就是儒家。
在叙述儒家在汉朝得势之前,不妨先看看儒家是如何熬过了秦朝的毁灭性打击,在汉初流传下来的。
在非洲,许多部族的历史是靠口口相传而得来的,从部落中选择聪明的小男孩,让他从小开始背诵部族史,到他年纪大了,再把历史传颂给下一代男孩。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实现历史的数百年记忆。非洲方式在中国早期学术史的传承中也可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战国时期的许多亚流派也是依靠口口相传的。例如,孔子的著作(以及他参与整理的典籍)都以文字的形式保留了下来,但是对孔子著作的再解读,也就是他的弟子、再传弟子的著作,则可能只是通过口头流传。前面提到的《春秋公羊传》是解释《春秋》的著作,就是孔子的弟子子夏口授给了弟子公羊高,公羊高则把这个解释当作宝贝背了下来,再在家族内部流传,传了五代,给了公羊寿。公羊寿又把它口头传给了弟子胡毋生,胡毋生这才将《春秋公羊传》变成了文字,脱离了口口相传时代,记在了竹简上。到这时,已经是汉朝了。不过,口口相传往往会带来不准确的问题,随着每个人的传颂,文本都会发生一定的改变,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面貌。
除了口口相传的传统之外,对于先秦文化影响最大的,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秦始皇在李斯的意见下,为了钳制人们的思想,将几乎所有的学术书籍都烧毁了,只留下了几种技术性书籍(医学、占卜、农业),在他看来,研究社会学是没有必要的。[9]
经过焚书之后,儒家的典籍已经彻底零散了。
孔子之前的周代已经有了完善的教育体系,对于学生的要求是“德智体”全面发展,主要的教学内容包括“六艺”,分别是:礼、乐、射、御、书、数[10],这些技能是一个士大夫日常生活中必须掌握的,如何行礼和奏乐,如何射箭和驾车,以及书法和算数。
表1 孔子之前的周代教育体系——六艺
孔子对于六艺也非常精通,他的弟子们也接受了完整的六艺教育。但到了晚年,孔子根据周代的文字,将经典进行了整理,又形成了另一个体系——“六经”。
从本质上说,“六经”只是“六艺”的一个子集,六艺的内容涵盖了现代教育中德智体三个方面,其中礼、乐对应着德,书、数对应着智,射、御对应着体。而六经则更加局限在德这一个方面,只专注于将这一方面更加深化。
六经包括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之中的礼、乐被保留了下来,但内容却加深了,前者只要求掌握一定的生活礼乐规则,而后者要对社会中的礼仪和乐理进行完整的学习与研究。除了礼乐之外,《诗经》和《尚书》都是记载人们言行的书籍,《诗经》记载各地的诗歌,而《尚书》则是古代重要政治文献的结集。《易经》研究世界运行规律,而《春秋》则通过历史来探讨人类社会的规则。
在六经当中,又有难易程度的差别,其中《春秋》是最简单入门的,也是学习最广泛、影响最大的,之后按照乐、礼、诗、书,由易到难,而《易经》则被认为是最难学的。
从六艺变成六经,可以看作儒家形成的标志。六艺是周代留下的教育体系,也是前儒家时期的教育体系。孔子采取了新的课本,加强了理论学习,强化了“礼”的地位,也弱化了读书人的动手能力,将“儒”和武士、匠人区分开来,专门以思想维稳为目的来培养人才。
秦朝是以法家为基础构建的统治体系,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不感兴趣,将儒家的书籍也和其他家一起烧掉了。由于古人的教材是竹简,昂贵且册数有限,秦始皇又可以下令地方官员,到各地的读书人家去搜剿,经过焚书之后,许多书籍只有少量的残卷躲过了焚书。
到了西汉时期,儒家的六经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缺失。[11]其中关于乐的典籍已经彻底亡佚,不可恢复了,从此以后,六经就变成了人们熟知的五经。
《诗经》由于它的传唱特性,保存得较为完整。在西汉时期,有四个人通过记忆将诗经保存了下来,分别传授和解读。这四人分别是鲁人申培、齐人辕固、燕人韩婴和赵人毛公,他们分别培养弟子,形成了派系,后人将他们传承的诗经和解释分别称为鲁诗、齐诗、韩诗和毛诗。
需要说明的是,所谓《诗》四家,他们依据的经文都是孔子的《诗经》,虽然由于流传的关系,在文字上也有些微的区别,但真正不同的只是他们对经文的翻译和解读。就像现代人分别翻译《诗经》,出了数个版本一样。这些版本有的注重直译,有的注重含义,有的还存在大量的误读,有的更可能只是借《诗经》的题,随意发挥。在汉代,每一个版本都有人追随,并将各自的不同放大开来,形成了门派之争。
《易经》由于用于占卜,秦朝时并没有被焚毁,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易经》也有不少传承人,最著名的是齐地的田氏。
《尚书》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秦火之后,人们以为《尚书》彻底失传了。但后来发现有一个叫作伏胜的鲁国人保存了半部《尚书》。当初秦国官员来搜剿书籍时,伏胜在匆忙之间将一部《尚书》藏在了墙壁内。经过了楚汉战争的混乱,伏胜回到位于济南的家乡,发现房屋已坏,他连忙查看藏书的墙壁,从中清理出二十九篇残卷。后世所使用的就是这部残缺的《尚书》。
至于《礼经》,也损毁得非常严重。西汉时期,一位叫作高唐伯的鲁人传下了一部《士礼》,这可能只是孔子所用教材中最不起眼的部分。
如果用现代人的眼光看,《士礼》只是一部流程指南。如果一个厨师要写一份菜谱,他会对每一道菜注明材料的分量、调料以及用火,先放什么,再放什么。《士礼》则记载了各种士人在各种礼仪场合应该做什么,流程应该如何进行。它不做解释,只写流程,现代术语称之为脚本。
但由于没有其他更好的著作来替代,这部脚本就被人们奉为经典,改名为《仪礼》,也称《礼经》。
在孔子的教学体系中,《春秋》虽然是最简单的,却是学习最广泛的学问之一。但《春秋》所流传的情况也出现了混乱。按照班固的记载,传习《春秋》的一共五家,但只有三家(《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流传了下来。
三家中,以《春秋左氏传》写得最好。剩下的两传如同现代的教书先生,逐字逐句地向读者解释难点、段落大意,或者背后隐藏的义理,枯燥无趣,只有左氏传像写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由于《春秋》经文写得过于晦涩,在汉代已经需要人讲解才能看懂。《左氏传》采取的讲解方式是:既然经文太简略,讲解时就将经文丰富起来,讲成情文并茂的小故事,读者自然就理解了经文的意思。而《公羊传》和《谷梁传》却总是相信《春秋》除了是历史之外,实际上隐含了各种各样的人间至理、微言大义,他们不断地琢磨着词句,寻找语言背后的意思,就如同看人先看屁股,结果发挥来发挥去,反而失去了对“真”的把握。
在汉武帝时期,《左氏传》由于流传不广,人们知之甚少,而《谷梁传》也缺乏有力官员的支持,无人问津,只有《春秋公羊传》突然间暴得大名,成为西汉王朝前期最著名的书籍。再加上五经之中,以《春秋》最为基础,最后《公羊传》就代表了人们普遍认知的儒家学问。
那么,为什么《公羊传》如此受重视呢?
从孔丘变公羊
现代人谈到汉初的哲学思想时,常常会举例当时编撰的《礼记》《淮南子》等书,以及贾谊、董仲舒等人,很少会想到《春秋公羊传》,但实际上,《公羊传》才是汉初影响最大的哲学书籍。
说它是哲学书籍,并不完全准确,实际上它只是《春秋》的注释。比如,《春秋》经文记载于鲁隐公元年,第一句就是“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就会逐字逐句不厌其烦地作解释:“元年”是哪一年?是鲁隐公即位的那一年。“春”是什么?是一年的开始……[1]
但这样一部注释书为什么成了汉代哲学的基础呢?原因在于,这本书的作者相信,孔子编撰的《春秋》中每一个字都隐藏着人世间的道理,所谓“微言大义”。
仍然以开篇第一句话为例,其中有三个字“王正月”,什么是王正月?其实就是正月,也就是鲁隐公元年的十一月(周朝以十一月为正月)。但是为什么要在正月前面加一个“王”字呢?《公羊传》考证说,这里的“王”指的是周朝的开国君主周文王,“王正月”表示这个正月的规定是周文王当年制定的,之所以要在书的开头提一下周王,是表示虽然《春秋》是以鲁国的视角来记录历史的,但天下只有一个王就是周王,要尊重周朝的“大一统”。[13]
大一统的提出,表现了《公羊传》对集权政治的迷恋,到底这个观念是最初子夏讲给公羊氏的,还是到了汉代由人根据皇帝的喜好攒入的,则无法考证了。
在《公羊传》的最后,也能看出作者的意图。在《春秋》经文已经结束后,《公羊传》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它先总结为什么这部书始于鲁隐公,结束于鲁哀公十四年,认为始于鲁隐公,是因为鲁隐公时期的历史是孔子的祖父辈所能了解到的,再往前就不可靠了;结束于鲁哀公,是因为到这时,已经把所有的大道理和规律都说到了,再往下记载只是规律的重复而已。接着总结孔子为什么写这本书,是因为孔子要通过书籍来“拨乱反正”,给后世提供样本。而他写《春秋》,就是为了给后世的皇帝们提供治理样本,学习治国之道。[14]
通过这样的解释,《春秋》就已经不再是一本历史书,而变成了一本包罗了所有政治智慧的政治百科全书。公羊学者们认为,《春秋》是孔子借历史阐述天下公理的一本圣书,具有如同《圣经》和《古兰经》的地位。
用现在的眼光看,公羊学者们之所以把这本书捧这么高,是因为他们接触不到别的书,一辈子只能玩味这一本书,自然越玩味越觉得它高明,到最后就将它神化了。
但是,公羊学者的神化不仅没有受到当时人们的嘲笑,反而有了更多的信徒,就连汉朝的皇帝也需要它。皇帝之所以需要,是因为它所提出的“政治智慧”几乎全部是皇帝最需要的。汉代皇帝最焦急的莫过于自己的正统地位,而《公羊传》许多似是而非的话中似乎提供了一条路径,来表明“尊王”的必要性。
在《公羊传》中几个比较著名的观点是:
第一,孔子写《春秋》是为了拥护天子,贯穿了大一统思想,也是在为战国之后的统一做准备。西汉的集权帝国不再被认为是刘邦偶然聚合起来的产物,反而被认为是圣人有计划促进的产物。
第二,《春秋公羊传》提到了历史“所见”“所闻”“所传闻”三个不同的划分。所谓所见,指的是作者亲自经历的时代;所闻,指的是更早的一个时代,作者能够从亲历者口中直接获得材料;所传闻又比所闻更早,是指亲历者又传了几代,最终才汇集到作者手中的材料。
到了董仲舒手中,将“所见”“所闻”“所传闻”分成了具体的几个时代。《春秋》一共记载了十二位国君,其中前五个国君是“所传闻世”,中间四个国君是“所闻世”,后三个国君是“所见世”。[15]到了东汉的何休时期,又把这三世杂以阴阳五行轮回之说,当成是“乱世—升平—太平”三世,对应于所传闻、所闻、所见。[16]
这样,从《公羊传》的含混说法,就变成了有名的三世说,而且越到近来越是太平,这种进化论的思想与大部分人对古代的崇敬不同,实际上是为了给皇帝贴金,却让皇帝更加喜欢《公羊传》。
三世说到东汉才正式形成,但在汉武帝时期的董仲舒口中,已经明显暗示了这样的进化。
第三,由于公羊学者相信书里隐藏着大量的“微言大义”,结果汉代人就把这些微言大义引入了法律系统,成为断案的一部分。比如,在本章开头公孙弘就善于利用《春秋》来断案,但公孙弘所使用的所谓《春秋》,实际上就是《春秋公羊传》。当《公羊传》被引入实用领域之后,它的地位就越发不可动摇了。
就这样,公羊学者们就把《春秋》这样一本历史书,利用阐释的力量,变成了一本无所不包的“圣书”。至于怎么阐释,由于《春秋》过于晦涩,而《公羊传》也不算清晰,留下了大量的自由裁量权,不过这个裁量权不属于普通人,只属于皇帝和他的亲信大臣。
实际上,《公羊传》由于经过多年的口头流传,早已经不能代表真正的《春秋》,而是充满了讹误和模糊,变成了一个四不像的东西:非孔、非古、非史、非现代。
《公羊传》流行的时间大约在汉景帝时期,景帝时期是一个多种思想交锋的时期。这时居于统治地位的,仍是窦太后坚持的黄老之术,但大臣中间已经很多人开始成了《公羊传》门人。
汉景帝时期,皇帝就提拔了倾向于儒家的卫绾担任了丞相。到了武帝初期,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更是引入了大批的儒党占据了高位,甚至有人提出让年老的窦太后退居后宫,不再参与政事,引得窦太后大怒,做了最后一次反击,贬斥了他们。
但这已经是最后一次回光返照,随后以《公羊传》为代表的新儒家学说,借着孔子的外壳,开始为皇帝服务了。
儒教的诞生
《公羊传》之所以成为官方学问,除了它本身理论上赞成大一统,又持政治进化论观点,同时很容易被皇帝扩展用来为自己服务之外,更重要的是几位学习公羊学的大臣极力推广。
当《公羊传》由胡毋生传给公孙弘之时,在赵地,另一位学者董仲舒也不知从什么途径接触到了《公羊传》[17]。公孙弘和董仲舒就成了将《公羊传》引入朝廷的最得力之人。
不过,与公孙弘不同,董仲舒更加重视理论化工作。他敏锐地感觉到,《公羊传》虽然很适合给皇帝寻找合法性,但是《公羊传》的文字里并没有直接说汉代皇帝就是合法的,只是人们根据它的意思引申而来的。要想让汉代皇帝彻底合法化,必须去写一本当代的新书,专门为皇帝服务。而这,就是他要做的工作。
简单地说,公孙弘等人借助《公羊传》找到了一条将皇帝合法化的路径,而董仲舒则把这条路走了下去,走到了终点。他要从理论上将皇帝神化,将皇帝与天等同。从此以后,反对皇帝,就是反对天。这就是“天人合一”理论。
董仲舒的观点大都记载在他的几篇奏章和一本著作之中,最重要的是那本著作《春秋繁露》。所谓繁露,指的是皇帝冠冕上的珠串,《春秋繁露》,实际上就是“春秋杂谈”的更文艺的说法。
现代人翻看这本书,第一感觉是,这是一本读后感,是董仲舒读完《春秋公羊传》之后的感想和总结。作者一开始是想紧贴着《春秋》去写,像《公羊传》一样注释一遍《春秋》,但写着写着,就慢慢地变成了随意漫谈,东一扫帚西一耙子,零零散散围绕着他自己的“大同社会”谈开,既包括读后感,也有各种礼仪的操作性规定,如同一本杂集,由于缺乏统一主题,只好起个名字叫作《春秋繁露(杂谈)》。
董仲舒的文笔也缺乏同时代司马迁、司马相如等人的文采,显得晦涩和干干巴巴的,如果不是它的影响力,这只是一部三流书籍。汉朝之后,这本书的影响力也并不大,甚至在选择经典时,人们也往往不会想到它。但就是这本书,却是汉代人认为的最经典著作,远在司马迁的《史记》之上,它代表了儒教的诞生。
所谓儒教,指的是以儒家思想为招牌建立的宗教式体系。这个体系已经不再如同孔子一样,只对人类社会感兴趣,而是试图解释从宇宙天地,到人体发肤,再到社会政治的一切学问,并试图寻找终极真理,再用这个真理束缚住人们的行为,让人们幸福地生活在真理之中。
在一个宗教体系中,一是要寻找真理,二是要用真理来强迫人们幸福地生活,这两者缺一不可。
我们可以把儒教和孔子时期的儒家做一个对比。现代人喜欢把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都说成哲学流派,但实际上他们研究的方向各不相同,隶属于不同的学科。
在我们现在的知识体系中划分了许多学科,比如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文学、语言、政治、历史等。在中国古代也有许多学科,但是,古人划分学科的方法是和现代不同的。
西汉时期的大学问家刘向[18]将当时比较大的学问分成了十家,分别是儒、墨、道、法、名、农、杂、阴阳、纵横、小说,这就是“诸子十家”。这所谓十家,其实是十个学科,每一个研究的侧重点都不相同。比如,孔子所代表的儒家研究的是伦理学和历史学,对自然科学不感兴趣,属于现代的文科范畴,当弟子询问的问题超出了这个范畴,他就不做解答了。最典型的是“未知生,焉知死”[19]“子不语怪力乱神”[0],对于人死这种接近于自然的现象不去考虑,只是考虑人们活着时候的伦理问题。
老子所代表的道家鼓吹的是哲学,却对具体的社会、自然一概不感兴趣,也不做研究。
墨子代表的墨家研究的是工程技术,同时发展了一定的数学、逻辑学和物理学,他虽然也对社会学感兴趣,但世界观带着浓重的工程师味道,显得有些幼稚,带着社会主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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