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荀子 >> 荀子作者 >> ldquo罢黜百家,独尊儒术rdq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历史考察
——以“六艺之科”与“孔子之术”的分合为中心(上)
《文史哲》2019年第6期
杨勇
1
问题的提出
汉武帝即位,一改汉初以来的“无为而治”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依托儒学创建文治政府,开创了新的政治格局。这一论断自20世纪初提出后产生重大影响,得到普遍认同,可以说是关于中国历史最重要的论断之一。尽管部分学者提出异议甚至否定,如孙景坛认为“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个学术谎言”。实事求是地讲,“独尊儒术”一语确未直接见《史记》《汉书》等汉代典籍,《汉书·武帝纪》乃作“罢黜百家,表章六经”,这四个字是近代才用以概况武帝政治的。“独尊儒术”最早见南宋史浩《谢得旨就禁中排当札子》:“下陋释老,独尊儒术。”但将此四字用于汉武帝,则是近代学人反传统专制下的概括,最早或见易白沙《孔子平议》:“汉武当国,扩充高祖之用心,改良始皇之法术,欲蔽塞天下之聪明才志,不如专崇一说,以灭他说。于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闭户时代之董仲舒,用强权手段,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然据《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及《汉书·董仲舒传》“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合而观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细思虽不免有些许武断,却自有其据。武帝这一举措乃针对官方政治层面,“民间不禁讲习”,只是在制度上开始切断非儒家学者的仕进之道。这些人的仕进之路在武帝时也还未完全断绝,政治的多事还需要各种人才:“至今上即位,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通一伎之士咸得自效,绝伦超奇者为右”。故班固有“汉之得人,于兹为盛”之叹,这也成为一些学者否定汉武“独尊儒术”的重要依据,然而政治上的儒家取向使此后“儒术始独盛,而百家之学微矣”,也是不能否认的历史趋向。从更长历史时段看,汉武帝此举确实开启了儒学主导政治生态的大幕。进一步来看,这一论断主要依据武帝即位后采取的一系列举措:第一,察举制的完善及其儒家化。建元元年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卫绾奏所举贤良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者乱国政请皆罢,得到批准,为选举向儒学靠拢打开了突破口。至建元六年五月窦太后崩田蚡为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汉初以来颇为显学的黄老刑名之学亦被明确排除在外,儒者更大进。及至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孝”“廉”都是极富儒学意味的选目,这一科又是岁举,更标志着选举制度的进一步成熟及其儒家化;第二,博士学官制度的完善及其儒家化。建元五年春,在文景时已立某些经书博士的基础上扩而广之,统一置五经博士,此外不再设博士。博士从混杂诸家,掌通古今一变而以研究、传授五经为主要职能。其后丞相公孙弘又为博士置弟子,以经学为弟子入仕之阶。此后博士亦多出任大官,改变了文景时“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的状况。上述两点制度性地保证了儒者入仕,“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是政治儒家化的关键措施。而上述举措与建元初窦婴、田蚡、赵绾、王臧等人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的“务隆推儒术”之举,及董仲舒以贤良对策上《天人三策》中“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的“更化”主张,并主“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有密切联系。以上是学界关于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基本架构。值得指出的是,上述事件除置博士弟子一事发生于元朔五年外,均发生于武帝前期建元至元光元年间。于是基于此就有了两种不同看法:有学者据此说“独尊儒术始于建元元年,完成于元朔年间”;又有人则认为“公孙弘上奏增加博士弟子后,儒教政策便销声匿迹,武帝推行的儒教政策仅存在于即位初的十余年间”。然而,上述观点仅仅根据这些政策的颁布来判断“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完成”或“销声匿迹”,似都过于简单。应该如何认识与评价武帝上述尊儒之举?“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有什么样的性质?在汉代有怎样的历史演进?察举制与博士学官又在其间分别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对之应作何种评价?笔者认为,应理出新的线索,并从更宽广的历史视野去看,从“六艺之科”与“孔子之术”的分合出发考虑,或能触及一些本质问题。董仲舒《天人三策》中“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一语,历来被引做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总纲,“确立了汉代儒学转变的思路,甚至奠定了中国两千年国家意识形态的基础”,但鲜有学者注意到“六艺之科”与“孔子之术”间复杂的联系与区别,及汉代历史进程中二者呈现的微妙分合。借由对这一对概念的辨析,或许可以窥探到一些历史的真实。所谓“历史视野”,钱穆先生指出“历史之变以渐不以骤”。历史前后相继,没有任何事件可以独立存在。柯林武德说:“历史学家研究的不是单纯的事件,而是行动。而一个行动则是一个事件的外部和内部的统一体……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自己放到这个行动中去思想……历史学家要单纯地超越于发现历史事件之外。”既不能抹杀,也不能拔高某些事件的地位,而应将其放在一个合理时段,综合各种因素更具体分析其来龙去脉,进而理解整个历史。
汉武帝刘彻像
“六艺之科”与“孔子之术”
在武帝时的分裂与对立
2
所谓“六艺之科”,是关于六艺即六经的。贾谊《新书·六术》:“以兴《诗》《书》《易》《春秋》《礼》《乐》六者之术以为大义,谓之‘六艺’。”所谓“孔子之术”则是孔子及其儒家的一套思想理念。无疑,二者有相当的重合与一致。孔子本人即以六艺显。《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正《乐》、删《诗》、喜《易》,并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又因《史记》作《春秋》,以《诗》《书》《礼》《乐》教,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汉书·儒林传》亦云孔子“叙《书》则断《尧典》,称《乐》法《韶舞》,论《诗》则首《周南》。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行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获麟而止。盖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而为之传。皆因近圣之事,以立先王之教,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之学本先王之教,先王之教则尽在六艺中。因之孔子立教也可谓立于六艺,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所谓“游于艺”。《史记·孔子世家》也说“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从这个角度看,孔子发展出的儒学与六艺密不可分。可以说,“凡是在五经中获得知识并以五经的解释阐发为业的就是‘儒’”。六艺正是在孔门儒者的学习、阐释中代代传承。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夫儒者以‘六艺’为法”,《汉书·儒林传》“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及《庄子·天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都准确地揭示了儒家与六艺不可分割甚至合二为一的关系。也正因此故,司马迁作《儒林列传》,班固作《儒林传》,都是对儒者如何博学、传习六经的历史考察。可以说在汉代人看来,六经之学即儒学。
但不能就此把六艺或者六经与儒学划等号。儒者固然博学乎六艺之文,“是与传统文明关系最密切的学派”,然而博学六艺者却不一定都是儒者。这可以从两个方面去理解。首先,从历史的观念看,六艺承载了上古三王至春秋源远流长的礼乐文明传统。这一传统经过长期蕴含、积淀,至战国之世渐成为颇具“普适性”的历史文化资源,具有浓厚的史学特质,章学诚所谓“六经皆史”。尽管孔门在其文本接受、定型、传承上发挥主要作用,但仍不能说只是儒者的专利,而是人人可用、家家可取的历史文化资源。李学勤指出“当时所有人所受的教育,都是来自六艺,来自《诗》《书》《礼》《乐》,不管他赞成还是不赞成。这属于他们的传统文化”。儒者固然可将六经经典化以阐发义理,儒门外的人如诸子也可用以论证可能与孔门不合的思想。章学诚说“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可谓深得其理。诸子共同继承着六艺这一遗产。熊十力说:“诸子之学,其根底皆在经也。”如墨家亦常引《诗》《书》证己说。又如庄子虽以六经为“先王之陈迹”,然“其学无所不窥”,其中当然包括六经,庄子之学只是对六经及儒学的“否定之否定”。《汉书·艺文志》论道家“合于尧之克让,《易》之嗛嗛”,法家则合于《易》“先王以明罚饬法”,进而提出诸子十家“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的观点。尤其《汉书·艺文志》将“六艺”与“诸子”分述,儒家仅列“诸子”,也是“支与流裔”,正是钱穆所谓“儒亦百家之一,不得上侪于六艺”。由此可见“六艺之科”与“孔子之术”不尽同这一点,汉人也是很清楚的。
“六艺之科”与“孔子之术”的不尽同,更主要的是在思想内涵上。孔子及其开创的儒家更着力于阐发与践行仁、义、礼、智、信及德、忠、孝、礼乐、教化等理念。这些理念虽仍与六艺有密切渊源,但自孔子以来的儒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开创了一片新的文化天地和思想境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对道、德、仁的追求被排在“六艺”前,颇值得注意。韩星指出“‘道’‘德’‘仁’三者相通,属同一层级的概念,在价值上同样重要。与‘艺’相比为形而上、为本、为体,‘艺’则为形而下、为末、为用”。众所周知,“仁”字早已见《诗经》等处,但“‘仁’在春秋时代只不过是“德”之一目,到了孔子手里获得了极大提升,成为诸多德目的总目”。其涵义之深非五经能言,“孔子所以伟大,亦全在此”;“礼”字也如此,“孔子则对于当时贵族之礼,不仅知道,实别有一番理想,别有一番抱负,欲以改革世道也。孔子勉子夏为‘君子儒’者在此”。孔子以仁释礼、仁礼结合,注意发掘“礼”背后的意义,创造了集大成的思想高峰。此外,思孟学派及荀子等对“性”的讨论,《中庸》“诚明”“中庸”的思想,《大学》“三纲八条目”,及孟子对仁义、性善、仁政、王道的追求,都可谓言五经所不能言。春秋战国是一个“哲学的突破”的“轴心时代”,“认识所达到的层次之高,是从来都未曾有的”。正是在这一“哲学的突破”中,儒家形成了一整套内涵丰富的思想体系。
综合言之,真正的儒者必然兼备上述“历史的”与“思想的”两种气质,融六艺的历史学养,及孔门的新思想理念于一身。这两方面,“一面是历史的观念,根据文王、周公,从礼之本源处看;一面是人道的亦可说是哲学的观念,根据天命、性、仁、恕等等的观点,从礼的意义上看”。《汉书·艺文志》云: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阳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一语最为精辟紧要。前者是“历史的”,后者正是“思想的”。这也恰与董仲舒“六艺之科”“孔子之术”对应。
儒家六艺明了上述背景,再进一步来看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武帝似乎重视作为“历史的”“六艺之科”,而忽视作为“思想的”“孔子之术”:第一,文献能考者,除“为儒者宗”的董仲舒提出“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道者,所由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先之以博爱,教以仁也;难得者,君子不贵,教以义也;虽天子必有尊也,教以孝也;必有先也,教以弟也”一类思想,及公孙弘言仁义礼智为“治之本,道之用也,皆当设施,不可废”外,并未见有人系统阐释弘扬“思想的”儒学。除司马迁著《史记》时表达一番“心向往之”外,也未见有人推尊孔子。且董仲舒的这些建议根本就不为武帝所用。一直要到武帝去世后的盐铁会议,仁义教化及推尊孔子之论才再次出现。武帝即位初虽“向儒术”,有尊儒一番举措,但相比对文辞、神仙方术这些明显的偏好,似乎显得微不足道。对此可从诏书来看:观武帝诏书,“思想的”儒学色彩总的来讲较淡薄。元光五年征贤良文学策诏中云“仁义礼知四者之宜,当安设施”,表明武帝对“思想的”儒学有所
转载请注明:http://www.daoqicar.com/xzzz/16117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