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荀子 >> 荀子作者 >> 管仲是先秦诸子中最容易为现代人所理解的,
司马迁《史记》多次引用管仲“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语,反映了历史学家司马迁与管仲一样,认为政府应当先让老百姓享受物质文明的成果,进而追求精神文明的发展,最后得以“利民”。这可说是现实主义与道德价值结合的一大尝试,追求功利的现代人对此特容易理解。
管仲(约前—前年),家道中衰,年轻时曾经商,早先辅佐齐国公子纠争夺王位继承权,射中公子小白带钩,也就是后来的齐桓公。几经周折,由鲍叔牙举荐,得以辅佐齐桓公,最终帮齐桓公建立霸业,被尊为“仲父”,有“春秋第一相”之誉。
管仲现实主义的一面有些让有道德洁癖的孔子瞧不起,不过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嘲自己本来就不是个“君子”。司马迁在《史记·管晏列传》中,转引了管仲的自白:
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这段话反映了三点:
首先,管仲不属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类人物,而是现实主义者,因家中有老母需照顾而在战场上退却,他显然不是情操高尚的典型人物。
其次,管仲也非不事二主的忠臣,他不计较个人名声,只在乎是否能实现他的治国宏图,心中只有天下,国家倒是其次,此处也见其现实压倒原则的处事方式。
再次,管仲年轻时曾经与好友鲍叔牙一起做生意,可见其与太公望一样,又是一个商人出身的政治家,且在他为相期间,致力发展齐国的经济,最终使齐国称霸于春秋。
管仲处身列国并峙、征战不休的春秋时代,凭着济世匡时的理想和经天纬地的才能,他从实际出发,重视发展经济,反对空谈,主张改革以富国强兵,使齐国慢慢强大起来。对于管仲的功业,司马迁《史记·管晏列传》作了详细的说明:
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
职是之故,管仲为相期间致力振兴齐国经济,利用商业的路径,使得商货流通不绝。他又对齐国的财政制度进行改革,设立监管机构,大力促进经济发展,对社会做严密监督。如此一来,励精图治,使国家兴旺起来,为齐桓公奠定了春秋霸主的地位。
齐桓公霸业最盛,九合诸侯
值得注意的是,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典范,大多出身士人世家,或是身家清白的书生,鲜有像管仲有商贾的背景,再凭借自身的努力而达致社会上流,与他背景相似的有吕不韦。如此看来,管仲被列为法家人物,实在是基于他的实质功绩,因其名声之大,影响之巨,而奠定了《管子》一书的学术地位。
然而,与管仲背景相似,地位相近,影响力相当的吕不韦,不入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管仲与太公望等人却一同入选,这是因为他们功业显著而且有益于人民,非只为个人私利而治国。
司马迁乃继承了“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的传统,借史书来品评人物,对管仲其人作了崇高的致敬,同传的其他人物,也多才德兼备,对社会有很大的贡献,故古时富贵是两回事,富者未必贵,贵者须得社会各界肯定。今天,有些暴发户、官二代、富二代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富而不贵,究其原因,就是不懂义利俱重的道理,这大概是没受过传统中国文化洗礼所致。
管仲与齐桓公
《史记》中尚有不少对管仲的溢美之词,《史记·管晏列传》中太史公曰:
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司马迁认为管仲是“世所谓贤臣”,这一点是对他的功业作出肯定,尤其是管仲对齐国经济发展所做的贡献。他又在《史记·平准书》中说:“齐桓公用管仲之谋,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以朝诸侯,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魏用李克,尽地力,为强君。”其实,历史上真正的盛世,经济发达、物阜民丰是必要的条件。
然而,管仲治下的齐国不但国力强大,更重要的是以国力优势来维护国际秩序与社会正义,带领盟国维护周室的统治地位,又不与丧德败行之国为伍,也绝不欺压无辜者而换来国家稳定,这样的盛世才能令人心悦诚服。反之,一味以军事力量和经济力量自诩的君主,如汉武帝、唐玄宗、清高宗等,免不了会遭史家批判。借古鉴今,本是贤明者应当效法。反之,一再重复历史的教训,受苦的永远是平民百姓。
齐桓公在攘夷战争中迷了路,管仲献计让老马识途
《论语》中记载了孔子对管仲的人格批评,虽然孔子鄙视管仲为人“小器”,但对于他的功业,孔子却是肯定的,他客观地指出:“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孔子也认同管仲尊王有功,曾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可见就连孔子也肯定了管仲对抗夷狄、使华夏免受夷狄侵害的伟大功绩。
三国时代的诸葛亮也常自比管仲,诸葛亮也是另一现实主义的代表者,史家多将其置于法家人物之中。他为求达到目的,不计较手段,对付李严等蜀国本土派毫不手软,诸葛亮对管仲的推崇,足见其历史影响。
管仲不像大多数诸子般属文弱书生,而是战功显赫的齐国相国,桓公以仲父尊称他,他也是经世治国的典范,故后世学者借他的大名来著书立说,实能大大提升作品的说服力。这是古人与今人之别,古人喜托他人之名著书,今人却有人把别人的作品强冠自己的名字,可见古代著者志在阐述己见,非为沽名钓誉而写作。
武侯祠攻心联
(清)赵藩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经济思想史学者赵靖指出,先秦诸子如管子、孔子、孟子、荀子等人亦认可求利是人类之本性。《管子·侈靡篇》更明确提出“上侈下靡”的主张,即富人大量消费以造就贫民、工匠、女工的就业机会,有衣食可得。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孔子讨论的重点是讨论“义利”之关系,属于伦理学层面的阐述。
《史记·管晏列传》亦有相类的记述:“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
其实,《管子》既是集各家大成,在义利观方面比起儒家更具弹性,它不像孔孟式的儒家般视道德价值凌驾于生命之上,动辄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或“饿死于首阳山”,而是试图把倾向价值理性的儒家思想,以及类近于工具理性的法家思想,合而为一,破除非黑即白、二元对立的逻辑谬误,有意建构成两者并重的思考系统。
殷海光(—年),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最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
许多人以为管仲既是现实主义者,故此书多是宣扬唯利是图的思想。事实上,《管子》绝非只讲利益,而是认为道德要在满足基本需要后进一步实现出来。当代哲学家殷海光提出了人生的意义可分为四个阶段,分别是物理层、生物逻辑层、生活文化层和价值层。人类需要拾级而上,充实基本需要后升华至道德理想的层次,人生才活得有意义。
《管子·牧民篇》也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就是为“义利观”建立序列,它既注意实质利益,又看重抽象概念,主张先现实后理想,如此不但较符合人性,更是易知易行,正是提倡在满足生活文化层后,必须发展道德伦理一层,乃由下而上的道德观,有别于儒家讲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一套。
其实,这种思想正是现代人的明灯,人们既渴望生活安稳,又想为社会出一分力,他们既不喜空谈理想,认为过高的目标犹如空中楼阁,但又希望在道德实践上有一番作为,衣食足而知荣辱似乎是合理的人生目标。顺带一提,法国大革命时西方哲学家孟德斯鸠也提出相似的说法,世称“孟德斯鸠命题”,认为当经济发展起来,摆脱野蛮阶段,人们才有能力追求精神上的满足。
一言蔽之,《管子》所提出的说法是对人性体察极深的洞见,它易知易行,不像儒家般知易行难,它也不是绝对排斥道德的现实主义,而是强调“现实优先”,道德次之的中国式现实主义。
(出自《经典之门·管子》导读,作者赵善轩系香港明爱专上学院通识教育及语文学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