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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论为君之道。君道有三大要点:修己、爱民、用人。
第一章道在修己
为君之道首在修身。这与《大学》的次第一脉相承:修身为本,治国为末。
一、君子治原
有乱君,无乱国;有治人,无治法,羿之法非亡也,而羿不世中;禹之法犹存,而夏不世王。故法不能独立,类不能自行;得其人则存,失其人则亡。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则法虽省,足以遍矣;无君子,则法虽具,失先后之施,不能应事之变,足以乱矣。不知法之义,而正法之数者,虽博临事必乱。故明主急得其人,而暗主急得其势。急得其人,则身佚而国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不急得其人,而急得其势,则身劳而国乱,功废而名辱,社稷必危。故君人者,劳于索之,而休于使之。书曰:“惟文王敬忌,一人以择。”此之谓也。有使国家混乱的君主,没有自行混乱的国家;有使国家治理好的人才,没有自行治理的法制。后羿的射箭方法并没有失传,但后羿并不能使世世代代的人都百发百中;大禹的法制仍然存在,但夏后氏并不能世世代代称王天下。所以法制不可能单独有所建树,律例不可能自动被实行;得到了那种善于治国的人才,那么法制就存在;失去了那种人才,那么法制也就灭亡了。法制,是政治的开头;君子,是法制的本原。所以有了君子,法律即使简略,也足够用在一切方面了;如果没有君子,法律即使完备,也会失去先后的实施次序,不能应付事情的各种变化,足够形成混乱了。不懂得法治的道理而只是去定法律的条文的人,即使了解得很多,碰到具体事情也一定会混乱。所以英明的君主急于得到治国的人才,而愚昧的君主急于取得权势。急于得到治国的人才,就会自身安逸而国家安定,功绩伟大而名声美好,上可以称王天下,下可以称霸诸侯;不急于得到治国的人才,而急于取得权势,就会自身劳苦而国家混乱,功业败坏而声名狼藉,国家政权必然危险。所以统治人民的君主,在寻觅人才时劳累,而在使用他以后就安逸了。《尚书》说:“要想想文王的恭敬戒惧,亲自去选择人才。”说的就是这种道理啊。
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凡事必追寻本源。时间上崇古尚老,因为远古是人之初,回溯人类的早年可寻求文化的本源。
空间上逆流以求其源,因为“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追求事物发端之初可勘透其本质。乃至对人世间万事万物,都可透过其表象寻求孕育其中的“道”,以道观之,以道统领,则如同牛刀在握,无往而不利。对于国家治理也是如此。荀子提出他的论断——君子是治理之原。原通“源”,《说文》:水泉本也,甲骨文字形如自山崖中汩汩涌出的泉水。人与法,究竟何者更重要?荀子认为,法可以说是一切治理的源头;但君子又是法的源头。如果我们追溯世间各大法系,基本都是来自一个个个案;发生了相应的事件,才制定相应的法。由此,法总是后于事件的发生,是一种事后的反省复盘的结果。佛教的戒律也是如此,由于发生过某些影响修行的严重负面事件,为了防止其再度发生,便制定相应的戒律。故而,法必定有限,必定不能应付无穷无尽的世间万象。然而,君子可以。《荀子》中反复强调君子的特质是能“知类通达”,格物致知的功夫使君子充分把握了事物中的“道”,故而他不需要看遍世间所有的风景,也能清晰地分辨美恶;不需亲历各种事件,也能智慧地判断是非。他深刻理解过去的法令,也能应付各种未知的可能,这便是君子的通权达变。故而,徒法不能以自行,良法未必有善治,但只要有君子,就能在森罗万象中始终持守中庸之道,达到良善之治。所以荀子在后文《致士》篇也感叹:“有良法而乱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乱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也,传曰:‘治生乎君子,乱生于小人。’此之谓也。”相应地,识人比用人更重要,一旦识别了可靠君子,便可放心大胆委任而拱手听政;但前期“识人”的这个过程,恰恰是最难的。
二、上原下流
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上好权谋,则臣下百吏诞诈之人乘是而后欺。探筹投钩者,所以为公也;上好曲私,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偏。衡石称县者,所以为平也;上好覆倾,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险。斗斛敦概者,所以为啧也;上好贪利,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丰取刻与,以无度取于民。故械数者,治之流也,非治之原也;君子者,治之原也。官人守数,君子养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故上好礼义,尚贤使能,无贪利之心,则下亦将綦辞让,致忠信,而谨于臣子矣。如是则虽在小民,不待合符节,别契券而信,不待探筹投钩而公,不待冲石称县而平,不待斗斛敦概而啧。故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民服,有司不劳而事治,政令不烦而俗美。百姓莫敢不顺上之法,象上之志,而劝上之事,而安乐之矣。故借敛忘费,事业忘劳,寇难忘死,城郭不待饰而固,兵刃不待陵而劲,敌国不待服而诎,四海之民不待令而一,夫是之谓至平。诗曰:“王犹允塞,徐方既来。”此之谓也。斛:hu,胡;敦:dui,兑。
(1)契券:古代做凭据用的契约,一分为二,双方各执一半。
(2)探筹:抽签。投钩:抓阄。
(3)衡石:泛指称重量的器物。衡:秤。石:古代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为一石。县:悬挂。这里指秤砣。
(4)斗、斛、敦:都是古代量器。概:刮平斗斛的木板。
(5)啧:实际。
对合符节、辨认契券,是用来确保信用的;但如果君主喜欢搞权术阴谋,那么大臣百官中那些搞欺骗诡诈的人就会乘机跟着搞欺诈。抽签、抓阄,是用来确保公正的;但如果君主喜欢偏私,那么大臣百官就会乘机跟着搞偏私。用衡器来称量,是用来确保公平的;但如果君主喜欢偏斜颠倒,那么大臣百官就会乘机跟着邪恶不正。各种量器量具,是用来造成统一标准的;但如果君主热衷于贪图财利,那么大臣百官就会乘机跟着去多拿少给以致于没有限度地盘剥老百姓。所以各种有助于治理的器物与方法,只是政治的末流,并不是政治的源头;君主,才是政治的源头。官吏拘守具体的方法条例,君主则保养源头。源头清澈,那么下边的流水也清澈;源头混浊,那么下边的流水也混浊。所以君主如果爱好礼义,尊重贤德的人、使用有才能的人,没有贪图财利的思想,那么臣下也就会极其谦让,极其忠诚老实,而谨慎地做一个臣子了。像这样,即使是在卑微的老百姓之中,也不等对合符节、辨认契券就能做到有信用,不等抽签、抓阉就能做到公正,不靠衡器来称量就能做到公平,不需要各种量器量具就能做到标准统一。所以不用奖赏而民众就能勤勉,不用刑罚而民众就能服从,官吏不费力而事情就能处理好,政策法令不繁多而习俗就能变好;百姓没有谁敢不顺从君主的法令、依照君主的意志而为君主的事情卖力,而且对此感到安乐。所以,民众在纳税时不觉得破费,为国家干事业时忘掉了疲劳,外敌发动战争时能拼死作战;城墙不等修整就坚固,兵器的刀口不用淬炼就坚硬,敌国不等去征服就屈从,天下的民众不用命令就能统一行动。这叫做极其太平。《诗》云:“王道真大满四海,徐国已经来朝拜。”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啊。
这一段接上文的“人法之辩”,进一步讨论“人器之辩”。观点则同于上文——人为源,法为流;类似地,人为原,器物为流。符节契券体系是近代信用体系未建立之前,人们互相确认的“信物”。但信字以人为部首,这表明,若没有人,再凿凿的言论也不足为信。同样,只要人有欺诈之心,符节契券皆可假造,各种影视剧的桥段都在讲着这一类故事。类似地,探筹投钩、衡石称县、斗斛敦概,这些度量衡的标准,其有效性仍建立在“人”的基础上。这有点像人可以用许多时间管理、自我管理的工具,但如果偷心不死,工具可以形同虚设,变成自欺欺人的摆设。在国家治理的层面,君主是原,百姓是流。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某种意义上,百姓的行为是君主行为的复印件,君主礼义忠信,则百姓也会如此;君主贪财好利,则百姓必然更甚。要想“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民服,有司不劳而事治,政令不烦而俗美”,前提是官员百吏都以身作则。共产党成立百年,最大的经验也在于此。正因为能坚持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党员干部以身作则、身先士卒,故而形成了全世界、也堪称人类历史上最有效的动员体系:建国后一声令下,全民勒紧裤腰带支持工业建设,这是“借敛忘费”;社会主义建设热火朝天,人人争当劳模,这是“事业忘劳”;大兵压境、抗美援朝,雄赳赳气昂昂捐躯赴国难,这是“寇难忘死”;一穷二白却不再有他国敢侵凌,这是“城郭不待饰而固”、“敌国不待服而诎”;小米加步枪也能赢得持久战,这是“兵刃不待陵而劲”,汶川地震、新冠疫情,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四海之民不待令而一”……荀子心中的理想治理,都是我们曾经亲历或正在经历的切身经验。何其宝贵!又何其值得珍惜!
三、审之以礼
请问为人君?曰:以礼分施,均遍而不偏。请问为人臣?曰:以礼侍君,忠顺而不懈。请问为人父?曰:宽惠而有礼。请问为人子?曰:敬爱而致文。请问为人兄?曰:慈爱而见友。请问为人弟?曰:敬诎而不苟。请问为人夫?曰:致功而不流,致临而有辨。请问为人妻?曰:夫有礼则柔从听侍,夫无礼则恐惧而自竦也。此道也,偏立而乱,俱立而治,其足以稽矣。请问兼能之奈何?曰:审之礼也。古者先王审礼以方皇周浃于天下,动无不当也。故君子恭而不难,敬而不巩,贫穷而不约,富贵而不骄,并遇变态而不穷,审之礼也。故君子之于礼,敬而安之;其于事也,径而不失;其于人也,寡怨宽裕而无阿;其为身也,谨修饰而不危;其应变故也,齐给便捷而不惑;其于天地万物也,不务说其所以然,而致善用其材;其于百官之事伎艺之人也,不与之争能,而致善用其功;其待上也,忠顺而不懈;其使下也,均遍而不偏;其交游也,缘类而有义;其居乡里也,容而不乱。是故穷则必有名,达则必有功,仁厚兼覆天下而不闵,明达用天地理万变而不疑,血气和平,志意广大,行义塞于天地之间,仁智之极也。夫是之谓圣人;审之礼也。竦:song,耸;方:pang,旁。
(1)待,当为“侍“。
(2)竦:肃敬。
(3)方皇:广大。
(4)难:通“戁”,畏敬。
(5)巩:通“恐”,恐惧。
(6)危:通“诡”,欺诈。
请问怎样做君主?回答说:要按照礼义去施舍,公平而不偏私。请问怎样做臣子?回答说:要按照礼义去侍奉君主,忠诚顺从而不懈怠。请问怎样做父亲?回答说:要宽厚仁爱而有礼节。请问怎样做儿子?回答说:要敬爱父母而极有礼貌。请问怎样做哥哥?回答说:要仁慈地爱护弟弟而付出自己的友爱。请问怎样做弟弟?回答说:要恭敬顺服而一丝不苟。请问怎样做丈夫?回答说:要尽力取得功业而不放荡淫乱,尽力亲近妻子而又有一定的界限。请问怎样做妻子?回答说:丈夫遵行礼义就温柔顺从听命侍候他,丈夫不遵行礼义就诚惶诚恐而独自保持肃敬。这些原则,只能部分地做到,那么天下仍会混乱;全部确立了,天下就会大治;它们足够用来作为楷模了。请问要全部做到这些该怎么办?回答说:必须弄清楚礼义。古代圣王弄明白了礼义而普遍施行于天下,行动没有不恰当的。所以君子谦恭但不胆怯,肃敬但不恐惧,贫穷却不卑屈,富贵却不骄纵,同时遇到各种事变、也能应付自如而不会束手无策,这都是因为弄明白了礼义的缘故。所以君子对于礼义,敬重并遵守它;他对于事务,做起来直截了当但不出差错;他对于别人,很少埋怨、宽宏大量但不阿谀逢迎;他做人的原则,是谨慎地加强修养而不险诈;他应付事变,迅速敏捷而不糊涂;他对于天地万物,不致力于解说它们形成的原因而能做到很好地利用其材;他对于各种官府中的官吏和有技术的人材,不和他们竞争技能的高下而能做到很好地利用他们的工作成果;他侍奉君主,忠诚顺从而不懈怠;他使唤下边的人,公平而不偏私;他与人交往,依循道义而有法度;他住在家乡,待人宽容而不胡作非为。所以君子处境穷困时就一定享有名望,显达时就一定能建立功勋;他的仁爱宽厚之德普照天下而不昏暗,他的明智通达能够整治天地万物、处理各种事变而不疑惑;他心平气和,思想开阔,德行道义充满在天地之间,仁德智慧达到了极点。这种人就叫做圣人,这是因为他弄明白了礼义的缘故啊。
既然君主为本、百姓为流;君主是复印机、百姓是复印件,那么君主的作为就至为关键。这一段点题“君道”,阐述为君之道,关键在于“审之以礼”。礼为天理之节文,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密码“天人合一”的实现之道。究竟什么是天人合一?一个通俗的理解是,人要与天道合一,回归本来具备的那个天性。因此,天人合一既是一种状态,更是一个不断趋近的过程。人之初,原本是淳朴、自在、与天不二,合于天道的。但正如《庄子》“混沌”的譬喻所显示的,随着天道流行演化,人欲渐渐滋长,人便开始远离天道,天道与人道甚至会呈现截然不同的运作方式。例如《道德经》有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以奉有余。”而天人合一的关键,就是通过克己修身,效法天地之道、克去人欲之私,重新合于天道。这个过程太难,人唯有透过学而不厌——时时学、处处学、终生学,才有可能逆流而上,重新归于天道——这就是岳麓书院中悬挂的牌匾“学达性天”的含义。那么究竟该如何学,才能让人重新合于天道呢?一种方法是直接效法天道。因为天地之道,实则显现为自然界的万有,有心人可从天之运行领悟自强不息,从地之博厚领悟厚德载物,进而修之于身。这是《易经》的方式,直接法天则地。但限于大多数人的智慧并不清明、自律也并不严格,直接法天则地,并非人人能做到。圣人便制定了一套帮助人重新合于天道的方法,那就是“礼”。礼源自天道,是对天道运行应之于人道的模拟,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知不同的分位、不同的场景如何行动,既上接天道,又具体而落实,人人可行。甚至不需要理解为什么——“不务说其所以然”,只要能踏实循礼而行,便已然走在天人合一的道路上。本章便具体阐明了不同角色——君、臣、夫、父、子、兄、弟、夫、妇,各自所需遵循的“礼”之标准。并进一步描述,君子时时处处,以“礼”相审,便能在各种不同的情境之下,动无不当,应变不穷。
四、修身为要
请问为国?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君者盘也,民者水也,盘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则臣决。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故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盂:yu,于。
(1)仪:日晷,用日影来测量时间的仪器。
(2)决:古代射箭时套在右手大拇指上的象骨套子。
请问怎样治理国家?回答说:我只听说君主要修养自己的品德,不曾听说过怎样去治理国家。君主,就像测定时刻的标杆;民众,就像这标杆的影子;标杆正直,那么影子也正直。君主,就像盘子;民众,就像盘里的水;盘子是圆形的,那么盘里的水也成圆形。君主,就像盂;民众就像盂中的水;孟是方形的,那么盂中的水也成方形。君主射箭,那么臣子就会套上板指。楚灵王喜欢细腰的人,所以宫中就有饿得面黄肌瘦的人。所以说:我只听说君主要修养身心,不曾听说过怎样治理国家。
这一段阐述治国的关键在于君主修身。有人问如何治理国家?荀子直接回答,不存在!治理国家是个伪命题,只存在治理自己这件事。他用了三个比喻来说明:日晷、盘和水盂。君主若是日晷,百姓就是影子,日晷是直的,影子不可能弯。君主若是盘子,百姓就是盘子里的水,盘子圆,水自然圆。君主若是水盂,百姓就是盂里的水,水盂方,水也方。总之,用现代的比喻一言以蔽之,百姓是君主的复印件。君主要做的是让原件尽量完美,而不是去追究或修理复印件。也即:所谓国家治理、组织管理,归根到底是自我管理。闻修身,未尝闻为国。进一步推论,教育也是如此。闻修身,未尝闻齐家。父母若是日晷,孩子就是影子,日晷是直的,影子不可能弯。父母若是盘子,孩子就是盘子里的水,盘子圆,水自然圆。家长若是水盂,孩子就是盂里的水,水盂方,水也方。从国家的问题,君主一定能追寻到自己身上的问题。从孩子的问题,父母也一定能反观到自己身上的问题。这也是对《大学》“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最好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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