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

颜世安肯定情欲荀子人性观在儒家思想史上

发布时间:2017/12/3 10:46:52   点击数:

肯定情欲:荀子人性观在儒家思想史上的意义

颜世安

原载于《南京大学学报》,年1月

内容提要

荀子人性观的基本见解是肯定情欲。“性恶”说晚出,不代表荀子本来人性观。荀子肯定情欲的思想史背景,是早期儒学有戒备情欲的意识,孟子性善论即其代表。性善论以人性本质为善,情欲只是人性中的“小体”,可是却会“以小害大”,因此是人性中的危险之源。对情欲的戒惧是早期儒学的共同意识。荀子肯定情欲,认为良好政治不用“去欲”、“寡欲”,这是儒学情欲观的一个翻转。这一思想转变背后是政治观念演变。孔、孟主张德治,士君子修身成德是良好政治的根基。民众衣食住行的欲望是正当的,可是士君子修身成德,情欲却是危险之源。早期儒学戒备情欲不是针对民众,是针对士君子立德。荀子肯定情欲的理据是礼治思想。认为良好政治的根基是以礼“明分使群”。在“分”之内,情欲有合理的空间,不必小心戒惧。因此荀子各篇论政,皆以情欲为礼义的正当基础,并多次批评戒备欲望的说法。孟学、荀学两种情欲观,前者内含人性幽暗意识,后者却消解此意识。这两种情欲观在儒家思想史上有长远的影响。宋明理学主孟学,对“人欲”及隐伏其中的内在黑暗有深刻的警觉。清代反理学的思潮重新肯定情欲,汲取荀学资源却不言宗荀,以重新解释孟子为肯定情欲的理论根据,结果在有关情欲问题的紧要处不得不暗中曲解孟学。戴震便是如此。

关键词

荀子性恶情欲孟子性善幽暗戴震

荀子人性观的主要观点,是以情欲界定人性,并肯定情欲的正当性。这一人性观,在先秦儒家人性思想的演变史上有重要意义,并且开出后世儒学人性思想的一个重要传统。但长期以来,学术界相信荀子人性观是“性恶”说,连荀子以情欲界定人性,都被放在“性恶”说的思想构架之下理解。荀子情欲人性观的本来意义,一直被遮蔽。本文就此问题作一初步梳理,希望引起学界同仁批评讨论。

一、荀子本来人性观是肯定情欲

讨论荀子人性观,第一步必遇上“性恶”说问题。古代的学者一向认为荀子“主性恶”。上个世纪初开始的现代荀学研究,主流意见也始终认为“性恶”说是荀子思想基础,虽然不断有人提出质疑,始终反响不大。直到最近出版的荀学研究论著,性恶说仍居于荀子研究的中心地位。但是这一情况近年来似乎正在改变,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倾向于怀疑“性恶”说在荀学中的主干位置。[1]有可能,现代荀学研究很快会进入一个彻底重新评估“性恶”问题的时期。

今本《荀子》32篇,只有《性恶》篇主张性恶,其余篇章多有谈论人性问题,从未说到“性恶”。当然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各篇人性观又似乎有与“性恶”说相通之处,否则的话,学界主流意见也不会一直认为性恶说是整个荀学的基础。《性恶》之外《荀子》各篇的人性观如何理解,是与性恶说相通,还是只表面有一点相似,其实是另一种观念体系,这个问题现在是辨析“性恶”说在荀学中地位的关键。这个问题笔者已经发表专文讨论。本文研究荀学情欲观以及在儒学思想史上的地位,前提是相信《性恶》晚出,“性恶”说是荀学后来逸出的一个旁支,不代表荀子基本人性观。具体论证参见拙文,[2]这里不再详说。

《荀子》各篇(《性恶》以外,下同)说到人性问题,大致是两个主要观点。第一个观点认为,人人天性差不多,但成人后彼此差别甚大,决定人品格形成的要素,不是天性,而是后天行为。这一观点的核心不是说性恶,而是说天性不重要,甚至认为可以不必讨论人性。这是荀子人性观的一个重要主张。这一主张与荀子天人关系思想是相通的,体现了荀学在自然和人为关系问题上贯穿一致的观点。《天论》篇谈天人关系,说天地万物运行有自己的规则,但能否建成人文秩序,决定因素却不在天地规则,而在人为努力。荀子因此提出一个独特的观点:“不求知天”。用不着了解天地深处的奥秘,天地有显现的规则(如冬寒夏暑、四季流行),加以人事努力“应之以治”才最重要。“不求知天”不是否定有天道,而是知有天道但反对玄想,回到踏实的努力。[3]荀子认为人性不重要,与此观念相似。荀子没有说“不求知性”,但是有近似的说法。《非相》说:“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4]为什么“论心不如择术”?因为“心”的质地怎样并不重要,对人的品格形成不起决定作用,不如把注意力放在后天的“术”(学习和教化)。这个观点荀子多篇反复说到,如《劝学》举各种例子讲天赋不重要,后天行为、变化才重要;《荣辱》、《修身》篇讲君子小人“才性”一样,后天所“为”不同,才是变化的关键。[5]简而言之,在德性养成问题上,荀子强调努力,轻视天性,并认为不必“论心”,犹如不必“大天而思之”。这是荀学的一个基本观点,肯定是应对战国中期以后心性学(《孟子》、《中庸》等)而生发。因为此前必有“论心”之学,方能有荀子“不如择术”之说。荀学不是反对心性学向往的高远境界,而是反对凭空玄思和谈论这高远境界,相信踏实的努力才能抵达高远。如《劝学》篇所说:“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6]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荀学的观点在后来儒家思想史上虽不居主流地位,却一直有相似思想出现。如明末清初顾炎武等人反对晚明心学,就说德性的关键在力行。南宋末文天祥说“惟其义尽,所以仁至”(《正气歌》),不知是否针对理学家关于“仁”的妙论,但思路前与荀学,后与顾炎武一致:“仁”是至高境界,但践行“义”才重要。荀子主张人性在品格形成上不重要,这不是隐微的观点,是明确地、反复表达的一种观点,可是以往学术界不大注意。其中原因推想起来,应该是受“性恶”说先入之见的引导;其次,可能是觉得“性”不如“伪(为)”重要不算一种人性观,因为没有说人性是什么。但是在儒家心性学兴起的背景上,设定心性不如行为重要,可以不必讨论心性(论心),就是一种人性观。

《荀子》各篇人性观的另一个重要观念,是以情欲界定人性。《正名》说:“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7]荀子不光是这样界定,而且在讨论政教问题的各篇,溯源到人性基础谈礼义政教的根源,无不以人“生而有欲”为起点,可见这是荀子人性思想的主要见解。荀子既认为“论心不如择术”,为什么又以情欲界定人性,对人性作某种说明?综合各篇的相关论述来看,觉得大致是两个原因。一个原因,荀子不像以前儒者那样重视人性在修身和教化中的作用,他对人性的看法就有一种回到常识的倾向。认为人天生只有情欲,这是最接近常识经验的看法。另一个原因是,荀子以情欲界定人性,主要意义不是建构人性学说,而是讨论政治问题溯源到人性特征。在《荀子》各篇,只有《正名》是以定义的形式说人性是情欲,有点像是理论界定。其他多篇说到人天生有情欲,都是在政论中谈到。如《荣辱》:“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王霸》:“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礼论》:“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8]等等。这些章节的主题都不是讨论人性,而是讨论政治,但却是溯源到人性讨论政治。也许可以认为,荀子在德性修养问题上不主张“论心”,和在政治问题上溯源到人性时说“生而有欲”,这两种主张内在是相通的。正因为不主张“论心”,认为没必要深入心性玄奥,在谈论礼义政教问题需要溯源到人性根据时,才坦然有信心地回到常识见解。

上述荀子人性观的两个观点,认为人性在品格形成上不重要,“论心不如择术”,学界甚少有人注意;谈论礼义政教基础时说人“生而有欲”,研究荀子人性观的学者一般都会说到,可是往往从“性恶”说的思路来解读。《荀子》各篇明明没有说“性恶”,从“生而有欲”入手谈礼义政教,基本思路也都是协调欲望发展,保证欲望满足,极少说戒备欲望危险,为什么“生而有欲”说常被理解为性恶论的一种表述呢?显然《性恶》篇的论说起到了引导作用。各篇没有说“性恶”,但是依《性恶》篇的思路,“生而有欲”逻辑上就包含了一个意思,欲望的自然发展会导向恶。用戴震的说法“顺其自然则流于恶”。[9]这个说法很有代表性,在现代荀学研究中有广泛的认可。《性恶》以外多篇的“生而有欲”说,就这样被主观想象地与“性恶”说混在一起,理解成荀子政治思想以性恶论为基础。

只要不受“性恶”说误导,平心读《荀子》各篇,一定不难发现各篇以情欲界定人性,决没有侧重“顺其自然则流于恶”的意思。“顺其自然则流于恶”或者说“情欲没有礼义教化会流于恶”,这是所有儒家都会同意的,荀子当然也会同意。问题是《性恶》以外各篇没有强调这一点。荀子强调的是,情欲是自然的事实,由礼义政教来规范引导,可以充分满足人的情欲。根本用不着否定和戒备情欲,甚至礼义政教的目的,最终就是满足情欲。《荀子》各篇不仅从不说“性恶”,而且很少说到警戒情欲,只有一次说到“节欲”:

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正名》)[10]

从上下文看,荀子不是为了戒备情欲而说“节欲”,而是为了批评“去欲”、“寡欲”而说“节欲”,“节欲”是与“导欲”并列,都是以肯定情欲为出发。所以荀子接着说,人类能否建成良好秩序(治),与欲的多寡无关,在于是否选择恰当的制度。也就是说,“欲”多根本无碍于建立良好制度。从《正名》这一段文字看,警惕欲望的危险,认为欲望本身会导向恶,不仅不是荀子要侧重说明的意思,反而是荀子要批评的观点。《正名》这一章的论述,显然是各篇贯穿始终的思想。荀子讨论礼义政教溯源到情欲,以正面肯定的态度看待情欲,此类说法甚多,姑举几例:

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11]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养五綦者有具,无其具,则五綦者不可得而致也。万乘之国,可谓广大富厚矣,加有治辨强固之道焉,若是则恬愉无患难矣,然后养五綦之具具也。(《王霸》)

好恶喜怒哀乐藏焉,夫是之谓天情;……财非其类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暗其天君,乱其天官,弃其天养,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丧天功,夫是之谓大凶。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天论》)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於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礼论》)[12]

这三段话,前两段都是明确地肯定情欲,谓之“养五綦”、“天情”,后面一段话会有分歧的理解。荀子不是说欲望会导致争、乱、穷吗?这难道不是说欲望的危险,不是性恶?历来讨论荀子性恶说的学者,除了《性恶》篇就会引这一段段话,以证性恶说贯穿各篇。可是在《礼论》前后文的论述中,我们不难看到,荀子本意是说礼起源于欲,功能在协调欲,目的在养欲。荀子当然反对情欲自然发展,这是所有儒家都会反对的,这是儒学的底线,但是在所有先秦儒家文献中,荀子最明确地肯定欲,认为礼起源于“生而有欲”,归结为“养欲”,这是先秦儒家思想史上从未有过的说法。荀子在论述礼与欲的关系时,说到如果没有礼,欲会导致争、乱,表明其论述周到,有关欲的方方面面都说到,根本没有突出欲之“恶”的意思。《礼论》篇对“欲”的基本态度,与前面《王霸》、《天论》两段话完全一样。所以在《礼论》后面的章节,荀子对“性”与“礼”的关系总结说:

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13]

性主要是情欲,这是天生材质,需要后天教化。但天生材质与后天教化的关系不是相对抗,而是相配合。这与荀子天人关系思想也正好一致。荀子论天人关系,先把天与人相分,说天有天的规则,人有人的职分,人不可越界干预天,也不用深入了解天。但天人相分确定以后,人的职分与天的规则是相互配合的,而不是相互对抗:“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能参”就是天人相互配合。《礼论》篇的性伪关系也是类似的结构,首先把性与伪相互区分,性是“本始材朴”伪是“文理隆盛”,认为对于品格形成和建立人文秩序来说,“伪”远比“性”重要,但是二者的关系则是相互配合而不是相互对抗。情欲是政教的基础,荀子侧重的不是情欲的危险,而是情欲的正当,以及情欲可以满足。

由此可见,《荀子》各篇以情欲界定人性,完全没有把“顺其自然则流于恶”作为论述的重心。《性恶》篇论证性恶,确实是以“顺其自然则流于恶”为重心,但《性恶》外各篇决不如此,各篇侧重的意思甚至与“性恶”说侧重的意思刚好相反。研究荀子以情欲界定人性的思想,一定不能受“性恶”说的遮蔽和误导,必须根据各篇原有的论述来理解荀学本来的意思。

荀子本来人性观主要是两种观点,一、在品格形成问题上,天性不重要,后天行为起决定作用。二、在礼义政教问题上,以人“生而有欲”为人性观基础。荀子人性观主要是第二点,虽然这不是系统的人性论思考(他反对这种思考),只是回到常识见解,但仍然有思想上的重要见解。荀子是学术界的大师宗匠,三为稷下祭酒,不仅了解儒家各派学说,而且了解道、墨、名、法各家学说。他以这样的眼光学识,明明知道儒家、道家都有对天道的玄奥叙述,却偏要说与其“大天而思之”,不如回到天地万物现象的规则。同样,明知儒家已有“论心”的深入讨论,偏要回归常识经验,以情欲界定人性,而且正面肯定情欲。这就显示了一种思想上非同寻常的见识。

[1]以最近在河北邯郸召开的一次荀子思想国际学术讨论会为例,与会学者发表的有关荀子人性思想问题的论文,多半都不持以“性恶”为荀子基本观点的看法。康香阁主编:《荀子研究的回顾与新探索国际学术研讨会》(年6月)。

[2]颜世安:《荀子人性观非性恶说辨》,《历史研究》年6期。

[3]《天论》:“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措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王先谦:《荀子集解》,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年,第页。

[4]同上,第72—73页。

[5]《荣辱》:“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修身》:“彼人之才性之相悬也,岂若跛鳖之与六骥足哉?然而跛鳖致之,六骥不致,是无他故焉,或为之,或不为尔。”同上,第61页,第32页。

[6]同上,第7页。

[7]同上,第页。

[8]同上,第67页,第页,第页。

[9]戴震《孟子字义疏证》:“荀、杨所谓性者,古今同谓之性,即后儒称为‘气质之性’者也,但不当遗理义而以为恶耳。……荀子见于圣人生而神明者,不可概之人人,其下皆学而后善,顺其自然则流于恶,故以恶加之,论似偏。”《戴震集》,汤志钧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年,第页。按“顺其自然则流于恶”的说法很有代表性,包括许多现代学者把荀子以情欲界定人性和性恶说混为一谈,都是循着这个思路。

[10]王先谦:《荀子集解》,第页。

[11]同上,第页:“綦,极也。

[12]同上,第页,第页,第页。

[13]同上,第页。

二、孟子性善论以及早期儒学对情欲的内向警戒

荀子人性观主要是以情欲说人性,并且肯定情欲。这一观点在儒家思想史上的意义是什么呢?流行的见解,一向以为荀子人性观的地位是以“性恶”说对抗孟子“性善”说。这是误把荀学中后起的说法当作荀学本来见解。“性恶”说是荀学中一个偏门的观点,这个观点在儒家思想史上的地位是什么,另外撰文讨论。本文要讨论荀子本来的人性观是什么,以及在儒家思想发展中的地位是什么。荀子肯定情欲的人性观未必是故意与孟子性善说相对抗的,但却是针对性善说代表的早期儒学的一种共同见解,就是对情欲的戒惧。荀子也说到反对“纵欲”,但显然不是主要的意思,他的主要观点是反对戒备情欲,反对“去欲”、“寡欲”、“忍情性”。这与学术界通常理解的荀学性恶对抗孟学性善不仅不一样,而且刚好相反。荀子为何反对“去欲”、“寡欲”,这一观点在儒学发展中的意义是什么,需要回到先秦儒学思想史上重新梳理。

回溯这一先秦儒家人性观的思想脉络,需要重新探讨孟子性善说里面包含的戒备情欲的意识。孟子性善说,是以人天生有善的元素界定人性:“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1]人天生有善的萌芽,这是人的本质,孟子由此论定人性善。这是研究思想史的学者所熟知的,无用多说。孟子侧重人天生有善的萌芽,他不否定人天生有欲望,这是常识经验都能看到的,也不可能否定。对此孟子如何看呢?他说:

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尽心下》)[2]

口目耳鼻之欲是人的本能,也就是人性的一部分。孟子承认这一点,所以说“性也”。但他立刻指出,口目耳鼻之欲虽是“性”,能否得到却要看运气(命),不是人自己能把握的,所以“君子不谓性”。这里前后两次说到“性”意思不一样,前面一个“性”是自然事实,后面一个“性”指人的本质。口目耳鼻之欲是人性的自然事实,却不是人性的本质。这是孟子性善说一个重要观念。在《离娄下》篇,孟子对人的本质作了另一种说明:“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的天赋本能多与禽兽相似,只有一点东西使人区别于禽兽,就是仁义。所以接着说“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3]“由仁义行”就是行其本性。人有众多本能,孟子有时说,能自主把握的才是本性,有时说使人区别于禽兽的才是本性。不同的区分,展示性善说的不同侧重,有丰富的思想内涵,学界已有许多讨论,这里不必多说。这里要说的是,孟子是在天赋众多本能中,以仁义的本能(恻隐之心是非之心等)为人的本质,以此论定“性善”。

孟子性善论以善为人的本质,高扬人的道德自主性,激励人的道德热情和使命感,成为后世儒学的一种伟大精神教义,也成为儒学的主流人性观。但是孟子性善论还有另一面学界很少有人留意,就是有一种对情欲的戒备意识。口目耳鼻之欲是天赋本能,从自然事实的意义说就是人性。但孟子认为,这是人的天性中坏的部分,不仅是不能自主把握的,而且是类同与禽兽的。这当然是对人性中情欲部分的明确贬抑。有时候孟子又称情欲是人之“小体”,以区别于代表生命本质的“大体”: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告子上》)[4]

“小体”是“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也就是感官欲望。孟子不止称情欲为“小体”,有时还称“贱体”:《告子上》说:“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5]不论说“异于禽兽者几希”,还是说“小体”、“贱体”,都表明孟子对天性中情欲的看法。情欲不仅是人生命中不能代表本质的东西,而且是危险的、需要警戒的东西。这一层意思在文本叙述中应该是清楚的。但是学界的研究,一向就不注意这一层意思。有时甚至曲解原文,否定这一层意思。

例如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是一部影响很大的著作,对孟子性善论心性说有精彩的分析,但在谈到孟子人性思想中“恶”的来源时,就对“情欲为恶的来源”作淡化处理。如孟子在上述“体有贵贱”一章后面说:“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意思是说,注重饮食之欲的人,让人觉得贱,因为他把生命中小的东西,拿来败坏大的东西。口腹之欲对生命的意义,不止是口腹这“尺寸之肤”而已,它是一个危险的根源,会以小害大。[6]徐先生却解释说:“‘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是因‘为其养小以失大’;即是为了欲望而淹没了心。只要不养小以失大,则‘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由此可知心与耳目口鼻等本为一体,;口腹能得到心的主宰,则口腹的活动,也即是心的活动的一部分,所以口腹此时也理性化而不仅为尺寸之肤了。”[7]这样一解释,口腹之欲是“以小害大”的危险根源这层意思就没有了,变成在心的主宰下,“口腹此时也理性化”了。这实在是十分曲折的解释。徐先生是要以此说明,孟子固然认为恶来自耳目之欲,但并不否定这欲望,只要由心作主,合理地满足这欲望,欲望本身并不恶。这样的理解,从逻辑上说是可以推演出来,只要有心主宰,欲望当然不是恶。问题是孟子原文在说到欲望时,强调的不是在心的主持下,欲望可以合理满足;而是欲望是“以小害大”的危险根源。徐复观是笔者敬重的学术前辈,在他著作中受惠良多。举徐先生这样的名家为例,尤其能说明学术界对孟子思想中“戒备欲望”问题的普遍误解。

孟子性善论内含着戒备情欲的意识,这不是孟子和孟子学派独有的意识,而是早期儒学某种共同意识。从基本倾向说,早期儒学有一种共同的对人性的乐观估计,认为人乐于向善,容易向善,孟子性善论就是这种共同人性估计的理论提升。但是另一方面,早期儒学又有一种对人的自我堕落倾向的内在隐忧。孔子思想中即已有这种隐忧,海外学者张灏曾提出儒学思想传统中有一种“幽暗意识”,始于孔子。[8]他提出此问题,是从现代民主政治的思想史根源说起,认为基督教思想传统中的“幽暗意识”,是现代民主政治的一个根源。也许因为这一点,学术界对张灏论题的回应,主要是讨论儒学传统能否开出民主政治,对儒学思想本身的幽暗意识,尤其早期孔子、孟子思想中的幽暗意识,基本没有什么回应。最近以来的孔子、孟子思想研究,就笔者索引查阅的范围,没看到一篇讨论“幽暗意识”的论文。但张灏论文提出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孔子思想中确实有幽暗意识,即认为政治昏暗、社会衰败的种子,不是源于外部力量,而是源于人自身。孔子与弟子对话,多次说到对人自身惰性力量的戒惧、担忧: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子罕》)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里仁》)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子罕》)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子罕》)

子曰:“三年学,不至於谷,不易得也。”(《泰伯》)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雍也》)[9]

孔子的忧惧没有集中于情欲,主要是说惰性,但惰性往往表现于耽于享乐,亦与情欲有关。其间的区别是更细部的问题,这里可以暂略。总之,从孔子开始创立以德性之学为核心的儒学,对人性中内在惰性或内在昏暗的隐忧即开始产生。德性为良好政治和人类秩序之本,君子修身为德性之本,人性中的黑暗力量极易使修身失败,而修身失败意味着人类秩序从根源上失败。这就是孔子反复表示的担忧。张灏所说政治混乱的种子源于人自身,确实是孔子思想中隐伏的一个重要问题。

孔子以后的战国其他儒家文献,多有以各种不同形式表达对德性之学的内在败坏力量的戒惧或担忧,如: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礼记·大学》,下引《礼记》,仅注篇名。)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中庸》)

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祭义》)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礼运》)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佚作乱之事。(《乐记》)[10]

此类议论不少,以上略举几例,以说明早期儒家文献普遍有内向戒惧的意识。这些文献未必都早于荀子,但大体都是先秦文献,至迟是西汉初年(儒学官学化以前)的文献。此类说法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大学》、《中庸》说的“慎独”和“戒慎”、“恐惧”。人独处时,外部规范、压力的约束没有了,内在的幽暗力量,此时全靠自我警觉,自我戒备,所以君子要特别留意独处时的放松懈怠,此谓“慎独”。[11]《中庸》的“戒慎”、“恐惧”是“慎独”的一种表达,在“不睹”、“不闻”的时候,内在于人性中的惰性的东西,乃至阴暗的东西,全容易出来。所以“戒慎”、“恐惧”是早期儒家文献提出的一个意义深刻的警句,是一种具有生命宗教态度的自我警戒意识,代表早期儒学意识到在德性修养的生命理想中,人内在的惰性和阴暗,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戒慎”、“恐惧”成为后来宋明理学反复说到的问题,实有内在的深刻理由。

早期儒学对人的自我戒惧,一开始就是德性之学的一个内在共生部分。正如张灏所说:“在儒家传统中,幽暗意识可以说是与成德意识同时存在,相为表里的。”[12]孟子的性善论,强调德性修养的动力源于内心,对人的向善的潜能做了一种理论性的表述。孟子思想的主要倾向是乐观豪迈的。但孟子仍然说到了人内在的危险,并把危险集中在情欲,认为情欲便是善性生长的内在败坏元素。[13]孟子的性善论、心性学后世成为儒家德性之学的主流,尤其在宋明理学,规范了讨论德性问题的基本范式。同时孟子对情欲的内向戒惧,也成为宋明理学内向戒惧的主要命题,所谓天理、人欲之争,就是由此而来。总体而言,孟子对情欲的戒惧,在早期儒学内向自我戒惧的共识中不是最强的,因为孟子理论有显著的乐观气质,但孟子把人的内在危险集中到情欲,则开了千年儒学思想传统内向戒惧的思考模式。宋明理学家实际上意识到有比情欲更复杂的人性黑暗,但“欲”或“人欲”仍然是宋明理学表达内在危险的重心。

孟子学虽有乐观气质,但是性善论视情欲为“小体”、“贱体”,未尝“异于禽兽”,会“以小害大”,这样的理论,就决不只是说说而已。孟子及其学派,在当时很可能是儒学内部在警戒情欲上十分严肃顶真的学派。《荀子·解蔽》追忆思、孟学派,特别说到这一派的严峻的自我戒备气质: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忍!何强!何危![14]

从这段话看,荀子对思、孟的态度是尊敬的,[15]但认为有不足,便是过于谨慎、敏感,生怕感官活动会败坏内心道德。子思(孔觙)为了凝神“思仁”,避开“耳目之欲”,甚至不敢听到“蚊虻之声”。孟子担心性欲败德,干脆“出妻”,不近女色。孟子“出妻”这件事十分奇特,我很怀疑其真实性。总觉得孟子那样豪迈的人,不会如此拘谨。但此事决不可能是荀子凭空杜撰,必有传闻的来历。推想当是孟子去世到荀子活动这半个世纪里形成的传闻。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闻?推其情由,应是来自当时人对孟子学说或孟子学派的印象。孟子本人豪杰气象,但理论上既有“养心莫善于寡欲”,耳目之欲会“以小害大,以贱害贵”的主张,其行为言谈便不能不留下印迹。这些印迹在辗转相传了一、两代人以后,就形成了“孟子恶败而出妻”这样的故事。此外,孟子后学组成的学派和学团,某些分支在自我戒备方面态度可能特别严峻,也是孟子“出妻”传闻产生的一个可能的原因。子思“思仁”要“避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也应该是在类似儒学史背景下产生的奇异传闻。《中庸》旧说为子思所作,但笔者认为谈天道性命和戒慎恐惧的首章决不会在孟子之前,[16]应是孟子以后思、孟学派的作品。此章著名的“戒慎”、“恐惧”说,应当也与产生子思惧“蚊虻之声”、“孟子恶败而出妻”一类传闻的思想史背景有关。也就是说,《中庸》的“慎独”说,“戒慎”、“恐惧”说,是思、孟学派严峻内向戒备气质的一种理论表达。

[1]朱熹:《四书集注·孟子集注》,中华书局,年,第页。

[2]同上,第页。

[3]同上,第—页。

[4]同上,第页。

[5]同上,第页。

[6]杨伯峻《孟子译注》解释“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说:“适——《战国策·秦策》云:‘疑臣者不适三人。’高诱《注》云:‘适音翅,翅与啻同。”中华书局年版,第页。这个解释是准确的,“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当为“口腹岂啻为尺寸之肤哉”,即“口腹岂只是尺寸之肤”。这就是说,口腹之欲对生命有全局的影响。这样的解释,上、下文完全联贯。

[7]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上海三联书店,年,第页

[8]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年,第34页。

[9]朱熹:《四书集注·论语集注》,中华书局,年,第页,第70页,第页,第页,第页,第84页。

[10](清)朱彬:《礼记训纂》,饶钦农点校,中华书局,年,第页,第页,第页,第页,第页。

[11]后世对“慎独”有不同的解释。如刘宗周《人谱》说“心有独体焉,即天命之性……然独体至微,安所容慎,惟有一独处之时可为下手法。”吴光主编:《刘宗周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年,第二册第5页。现代学者研究“慎独”有时倾向这种解释。但这肯定不是《中庸》、《大学》说“慎独”的原来意思。朱熹《四书集注》解释“慎独”,说是“戒惧”、“加谨”、“遏人欲于将萌”,便是近于原意。

[12]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第34页。

[13]孟子对人性危险还有另外的观察,如《公孙丑上》“心勿忘勿助长”一章,后来成为宋明理学中“勿忘”、“勿助”说,认为“助长”含有私意,便是对人性幽暗的一个深刻观察。孟子文中已有此意,但不是很明显,故此处不提,容另撰孟子专文讨论

[14]王先谦:《荀子集解》,第—页。本章下面还有“有子恶卧”的故事,荀子批评前辈儒家之“忍”不止提到思、孟派。因这里主要说与思、孟派的关系,故略。

[15]《非十二子》对孟子的敌意,很可能不是荀子自己手笔。此问题拙文《荀子人性观非性恶说辨》有讨论。

[16]这有一个简单的理由。孟子说善来自本性,《中庸》首章说本性来自天道,这是进一步发展的思想。如果《中庸》首章在前,要么孟子根本没有见过这说法(鉴于孟子学深受子思影响,这是不可思议的),要么孟子见到了却不赞同,所以只说善来自性,不说来自天。孟子会不赞同善来自天道的说法,这肯定是从宋明理学到现代新儒学都绝对不能接受的判断。可是如果肯定《中庸》首章在孟子之前,就要接受这一判断。我倒不认为这判断不可接受,而是认为孟子思考人性时还没有与天道联系更为合理。孟子已知有这样的联系而不赞同,这样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中庸》首章在孟子之前的可能不大。

三、从戒备情欲到肯定情欲:儒家政治学原理的转换

早期儒学德性思想相伴一种内向戒惧的意识,儒学人性观自始便与此种戒惧意识相关联。明了此一背景,再来看荀子人性观的意义。荀子本来人性观前节已有梳理,一为轻视人性在品格形成中的作用;一为在政治问题思考中,溯源到常识见解的人性,人生而有欲,即是礼义政教的基础。这两种观点,未必都是对性善论而发,但确与性善论思路明显不同。第一个观点严格说不算人性观,只是认为人性如何不重要,决定品格的因素是后天行为。但是在儒家德性学中,这种观点自成一种思路。

荀子人性观在早期儒学人性思想发展中,更有意义的是以情欲界定人性。早期儒学共有一种内向自我戒备意识,或用张灏之说“幽暗意识”,孟子表述为警惕“小体”、“贱体”的戒备情欲说。荀子以情欲界定人性,为早期儒家人性观发展之一重要转折。这一转折不是流行观点理解的以“性恶”对抗“性善”,而是刚好相反,不认为情欲是恶的根源,因此认为不必“去欲”、“忍情性”。实际上荀子人性观在先秦儒学思想史上的意义,就是从德性修养必伴随戒备情欲的意识中走出来。荀子未必是第一个这样主张的人,战国儒家礼学思想的发展即孕育了这样的态度;但荀子是第一个从人性观上表述不需要戒备情欲的人。荀子人性观从戒备情欲中走出,理论表述的中心词是反对“去欲”、“寡欲”以及“忍情性”,与孟子性善说戒备情欲“以小害大,以贱害贵”适成对比;不仅如此,荀子还点名说到孟子“恶败而出妻”,所以荀子肯定情欲的思想至少一定程度上是对孟子学说而发。

荀子人性观也有与孟子相通之处,他看到人性中有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相当于孟子说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他还以人能“辨”知“义”与禽兽相区别,实际上就是以“辨”“义”为人的本质。[1]但是在界定人性时,荀子却不同于孟子,不是以人异于禽兽的特点说“性”,而是以经验常识皆知的“生而有欲”说“性”。这意味着荀子在人性问题上以肯定的眼光看人最基本的特征,人生而有欲,要自求满足。他认为这是正常的,没有什么不好,只要有礼义引导,便可实现,情欲并不是内在危险之源。当然,荀子反对放纵情形,但这是所有儒家都会反对的,没有什么特别。荀子的特别之处是反对“忍情性”。如《非十二子》批评它嚣、魏牟“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但是接着马上又批评陈仲、史(鱼酋)“忍情性,綦谿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2]这是对儒家以外诸子,“纵情性”“忍情性”两边都批评。在儒学内部,则主要批评“忍情性”的主张。《儒效》篇:“志忍私然后能公,行忍情性然后能修;……可谓小儒矣。志安公,行安脩,知通统类,如是则可谓大儒矣。”[3]前文所引《解蔽》说子思“避耳目之欲”,孟子“恶败而出妻”,也是批评思、孟之“忍”,“至人也,何忍!何强!何危!”这里的“至人”相当于《儒效》说的“大儒”。大儒是不用“忍”的,“小儒”才忍。这种反对“忍情性”的独特观点在荀子议论礼义政教各章表述尤其明显,反对“去欲”,“寡欲”,主张礼义最终目的是“养人之欲”,甚至是充分满足欲(养“五綦”),种种说法皆指明此点,前文已述。可以说,荀子是儒家思想史上第一个正面肯定“欲”的人。此前儒家颇有肯定“情”,但从未见肯定“欲”。“情”与“欲”大不相同。“情”泛指各种感情,尤其多指人与人之间(尤其亲人之间)相互爱念之情;“欲”却是感官欲望,孟子所谓“小体”、“贱体”。荀学对欲的肯定,显然有一种消解早期儒学对情欲危险内向戒惧的意识。认为人类社会道德失败的根源,不是来自人性内部的情欲,而是来自不肯“学”,不尊礼义规范。

如何从先秦儒家思想发展的内在理路,来理解荀子“肯定情欲”说代表的思想转向呢?荀子以情欲界定人性,正面肯定人性,是一种新的人性观。但如前所述,荀子的情欲说并不是要参与人性问题讨论。从荀学内在理路说,他认为讨论人性(论心)并不重要。荀子的情欲说是要配合建立一种以“礼”为中心的政治学。实际上,从孟子代表的早期儒学对情欲的内向戒惧,到荀子“肯定情欲”的新人性说,思想转变的内在理路并不是在人性学说里面,而是在政治思想里面。真正的问题,是在荀子礼学与早期儒学不同的政治学构想。

先秦儒学的发展,早期政治思想以“德治”为主。《论语》记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颜渊》)[4]等等,都是德治思想最原初的教义。后来《大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中庸》说伦理(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的实行要靠美德(智、仁、勇和诚),都是德治思想的展开。孔子也重视礼,但是《论语》中谈礼,主要关乎君子修身。顾炎武为张尔歧《仪礼郑注句读》作序说:“礼者,本于人心之节文,以为自治治人之具。”[5]礼有“自治”和“治人”两层意思,《论语》谈礼也含这两层意思,但显然以“自治”为重心。君子修身,以礼自律,“自治”然后能“治人”,这是《论语》论礼的基本思路。这种礼学思想仍然是德治主张的一部分。《论语》以后儒家文献言礼,不少是属于这“自治”为本的思路。[6]孟子发明仁政,是儒家政治思想的一大推进,由注重教化,转向注重民生,先民生后教化。但仁政思想仍是德治主义的一种进展。君主治理民生出自爱民,人人皆有“不忍”之心,君主能扩而充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忍”之心达于四海,便是君主以“德”承担天下政治责任。

早期儒学以德治思想为中心,这是学界熟知的。重德治即重君子修身,孔子谓之“学”,孟子谓之“尽心”。美德不是天生就有,是修身而来。修身是长期的事,不仅关乎一身,而且是为国家、天下立根基。《论语·宪问》说“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大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以君子之德为天下治乱的根据。前述孔子有“幽暗意识”,要放在这种以修身为国家、天下立根基的思想脉络中看。幽暗意识不是针对一般人,是针对君子修身可能被内心昏暗败坏,是与君子担负“人能弘道”政治责任的理念相关联的。上节所引《论语》中关于幽暗意识的诸条,都是孔子对弟子所言。孔子对弟子的告诫、担忧,便是修身可能失败的担忧。其深远的忧虑,则是“修己以安百姓”、“人能弘道”这件事从起点上就无法建立。诚如张灏所说,政治失败的忧患,不在于外部力量,而是源于内在人格的昏暗。[7]

孟子性善论戒备内心欲望,同样不是针对一般人,而是针对士君子修身而言。修身孟子谓之“尽心”、“存心”。从道理上说,人人有善性,人人能尽心,但孟子认为实际上只有少数“君子”、“大人”能做到。所以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离娄下》)[8]道德心人人皆有,但“庶民”最后都丢掉了,只有君子能够保存。又说:“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同上)[9]“君子”、“大人”异于常人,在其能“存心”,“不失赤子之心”。孟子并非瞧不起民众,而是认为“尽心”、“存心”是修身之学,是在乱世承担责任之学,只能要求少数君子。人人可以为尧舜,是说人人都有潜质,没有阶层、天性之分。但立志为尧舜须从“尽心”起步,岂是人人能做到?在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乱世,要求民众不问生计,立志“尽心”,那是不切实际,甚至是冷酷。所以孟子说: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梁惠王上》)

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尽心上》)[10]

这不是否定民众有向善之心,而是不苛求民众。民众要有“恒产”才能有“恒心”,要等到文王才能振兴,这是常情。可是“士”和“豪杰”便不同,他们没有“恒产”也要有“恒心”,没有文王也要兴。事实未必如此,但理论上必须这样要求。董仲舒说:“《春秋》之所治,人与我也;所以治人与我者,仁与义也;以仁安人,以义正我。”[11]先秦儒家《春秋》学是不是以“正我”为本,还需讨论。但董仲舒这里为《春秋》学总结的原则,出自儒家德性政治学的思路,是没有疑问的。孔子的幽暗意识,孟子戒备情欲“以小害大”的意识(幽暗意识的延续),都是出自士君子承担天下责任的“正我”原则。儒家幽暗意识不是针对普通民众,而是针对君子修身的内在阻力;因为儒家不苛求民众,而是严格要求承担“弘道”责任的士君子。孟子仁政思想注重民生,强调治民之产,论者往往以为孟子肯定人的欲望,遂忽视“以小害大”说的严峻意义。其实“治民之产”和戒备“小体”是针对不同的人说的,两种说法就是“以仁安人,以义正我”两种态度的表达。戒备“小体”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性戒惧意识,而是“正我”意义上的自我警戒意识,是士君子“尽心”承担天下责任的自我严责意识。同样道理,《大学》、《中庸》说“慎独”、“戒慎”、“恐惧”,也是德性政治思想脉络中士君子“正我”的内向警戒意识。概而言之,早期儒学德性思想的内向戒惧意识,是与“德治”的政治学构想内在相关的。

战国时儒家政治思想的发展,有一种新观念开始形成,便是由“德治”转向“礼治”。孔子以后,礼学为儒学大宗,《仪礼》各篇的撰述,两戴《记》中一批较早礼学文献的写作,包括近年部分出土战国儒家文献,显示礼学思想此一时期有蓬勃的活力。在礼学的发展中,有一种政治主张开始形成,便是认为礼仪可以规范社会秩序,也就是顾炎武所说礼的“自治”、“治人”二义,隐去“自治”直接讨论“治人”。《仪礼》的撰述以“士礼”为主,主要仍是关乎君子“自治”,但已包含可由礼仪准则安顿社会秩序的意思。如《乡饮酒礼》根据年齿安排乡里秩序,《礼记·乡饮酒义》借孔子之口说:“我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12]说从乡礼秩序直接看见王道政治易行。这里君子“修身”环节隐去,礼仪规则直接奠定良好政治基础。《乡饮酒礼》撰述当在孔子以后一、两代人的时间里,[13]这个礼典此后影响颇大,“乡饮酒礼”有安顿长幼秩序的功能,似乎成为儒家文献的某种共识。[14]《乡饮酒礼》的撰述只是一个例子,战国儒家思考礼仪规范组织社会秩序,文献中有多方设想。此外,战国礼学派儒家似乎还尝试某种乡里礼仪实验。《庄子·渔父》篇渔父批评孔子说:“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15]这是战国人编的孔子故事,与孔子无关,但反映了战国有儒者以非官府身份在民间试验礼仪秩序。这里要注意两点。第一,这些儒者不走游说君主的上行路线,在民间尝试政治活动;第二,这些儒者不走“修己以安人”的老路,而是以礼仪来尝试“化齐民”。

这一变化牵涉复杂的思想内容,学界至今尚无认真的清理。大略说,这一思想变化与贵族政治解体,氏族组织转向地缘社会的局势有关。这一问题需专门研究。“礼治”思想出现,并不意味“德治”思想消失,只是儒家政治学拓展出一种新的思路。先秦儒家政治思想有德治与礼治两派,前人已经指出。清代阮元《拟国史儒林传序》说:“昔周公制《礼》,太宰‘九两系邦国’,‘三曰师’,‘四曰儒’。……。师以德行教民,儒以六艺教民,……孔子以王法作述。道与艺合,兼备师儒。颜、曾所传,以道兼艺;游、夏之徒,以艺兼道。”[16]这里说师、儒之分始自周公,是循《周礼》原来说法,不必在意。但阮元说师、儒之分是“师以德行教民,儒以六艺教民”则为确当之论。儒学“德治”派是“以德行教民”,“礼治”派就是“以六艺教民”。阮元认为后一派是子游、子夏所传,正确与否此处不论,但这一派是孔子以后传典籍的一派儒生创立,应该没有疑问。师与儒之别,关键在顾炎武说的“自治”与“治人”。“以德行教民”是先自治然后治人,“以六艺教民”是以礼仪直接治人。德治政治学既自治也治人,但严于自治(以义正我),宽于治人(以仁安人)。孟子说:“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离娄上》)[17]是典型的自治然后治人的思路。所以性善论内向戒惧的意识,背后是“师以德行教民”的政治学,不是要老百姓清心寡欲,是要士君子“尽心”、“存心”。战国礼治政治学的兴起,转向以礼“治人”。这一派文献不会明言不必以“自治”为本,但注重以礼整齐人群秩序,实际上就是暗中转换政治学的基础。既然君子修身不再是政治的根据,修身的重要和相应的自我警戒,都可以隐去不提。不知不觉之间,君子“自治”的严格,培育美德的激情,由此而来的内向“戒慎”、“恐惧”,便在礼学派文献中消解于无形。

荀子礼学在战国晚期出现,是战国礼学政治学理论上的高峰。荀子也说到君主德性重要,表明其政治思想的综合性。但荀学最有创建为其礼学,此为学界公认。荀子礼学承战国礼学之思路,对以“礼”治人有更清晰的表达。并且溯源到人性特征,说明礼何以能治人。《富国》、《王制》、《礼论》等篇都表述了这一思想。大意是说,人生而有欲,人人求其欲则必然相争,所以要有礼仪规则安排人群的名分位置,然后能群居不乱,协调有序。这个理论有一关键词叫“明分使群”。“分”就是社会成员的身份规定,其依据在“别”,即所谓“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礼论》)“别”之身份悬殊,依据在各人德性、才能,学识,而非血统天赋。这是战国礼学在贵族社会解体以后,以礼的身份原则组织政治秩序的新构想。荀子循此传统,表达的更为深入、准确。

荀子礼学“明分使群”说学界多有讨论,不必详说。这里要讨论的是,“明分使群”与“肯定情欲”的关系。在“明分使群”的礼制体系中,每个人有特定的身份归属,他的私利和欲望,便有合理的空间,不必是危险的根源。正如梁启超所说:“荀子不承认‘欲望’是人类恶德,但以为要有一种‘度量分界’,方不至以我个人过度的欲望,侵害别人分内的欲望。此种度量分界,名之曰礼”。[18]“度量分界”的礼义规划,提供了情欲正当的理由。前面说到,在孟子那儿,情欲的危险不是针对民众,是针对士君子。民众需要有“恒产”保障衣食,不仅不是危险之源,而且是仁政之始。但“君子”、“大人”若不能“尽心”,则仁政失去原动力,所以情欲是危险之源。现在荀子认为政治的根据是“度量分界”,实际上就是暗中转移了“德治”的责任,缓解了德性和情欲之间的紧张。所谓“度”内欲望的正当显然不是指民众,因为儒学从来没有要求民众戒备欲望,只是要求士君子。所以“度”内欲望正当与否,是不是需要“忍情性”,只能是士君子的问题,不是民众的问题。《礼论》篇说礼最终归结为“养欲”,接着就讨论天子应如何“养”其“欲”:

故天子大路越席,所以养体也;侧载睪芷,所以养鼻也;前有错衡,所以养目也;和鸾之声,步中《武》、《象》,趋中《韶》、《护》,所以养耳也;龙旗九斿,所以养信也;寝兕、持虎、蛟韅、丝末、弥龙,所以养威也。[19]

《富国》篇还认为,君主这样的高等“养欲”,不仅是“明分使群”的礼义政治允许的,而且是这种政治所必须的,因为君主是“明分使群”的枢纽:

无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也。故美之者,是美天下之本也;安之者,是安天下之本也;贵之者,是贵天下之本也。[20]

这样的说法,容易让人想到荀子是在向战国后期已经势不可挡的集权政治妥协,以儒学缘饰专制。但就荀子政治学的目的而言,显然不是支持专制,而是构建人类“能群”的原理。所以《富国》后面接着说,这样的“养”,是为“辨贵贱”,不是为炫耀。此外,《王制》、《臣道》等篇还说到大臣的分权和对君的制约。荀学中君主权力和大臣、士君子权力的关系问题还需要进一步研究,但在本文讨论的问题脉络中,有一点是肯定的:荀子“明分使群”的政治学,根本原则已不同于“以德教民”的思路,是直接以礼义之“分”来“治人”。在这样的思路中,警戒情欲已成了“小儒”的多虑。有了礼这个“法之大分,类之纲纪”,合理利欲人人可得,何用汲汲于自我警戒?荀子“肯定情欲”并批评“去欲”、“寡欲”、“忍情性”种种观念,背后真正的原因,便是政治学原理的转换。

当然,荀子也重视“德治”,说“有治人无治法”(《君道》),所以荀学也有与早期德治思想一脉相承处。萧公权便说:“荀学诚有与孔、孟精神一贯之处,特不在其论治法而在其重治人。”[21]但荀学最有创意,最重要的政治观点是“明分使群”的礼学,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在礼学思想论述中,“明分”是根本,君子表率不起核心作用,戒备情欲的严峻态度,变得没有意义,所以荀子转而“肯定情欲”。荀子是一位综合性的思想家,先秦儒学思想的许多优长之处都能继承,所以重礼治而不弃德治。这里面的关系还可以作更细致的研究。但荀学以礼治为主,“肯定情欲”是礼制政治构想的一部分,这一判断肯定是成立的。

[1]《王制》:“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非相》:“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王先谦:《荀子集解》,第页,第79页。

[2]同上,第91页。

[3]同上,第页。

[4]朱熹:《四书集注·论语集注》,第53页,第页。

[5]《顾炎武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年,第21册第81页。

[6]如《礼记·哀公问》说政治之本在礼,然后从婚礼迎妻说起,认为敬妻子之礼是“三代明王之政”的起始。(清)朱彬:《礼记训纂》,第页。郭店楚简《尊德义》说“为故率民向方者,唯德可。……德者,且莫大乎礼乐焉。”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福建人民出版社,年,第页。

[7]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政治》,第34—35页。

[8]朱熹:《四书集注·孟子集注》,第页。

[9]同上,第页,第页。

[10]同上,第页,第页。

[11]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年,第页。

[12](清)朱彬:《礼记训纂》,第页。该篇深受阴阳思想影响,当是战国晚期以后的作品。但认为乡礼可以奠定良好政治基础,则应是早期制作礼典的儒者已经有的观念。

[13]参见沈文倬:《略论礼典的实行和〈仪礼〉书本的撰作》,沈文倬著:《宗周礼乐文明考论》,杭州大学出版社,年。

[14]《礼记·经解》:“乡饮酒之礼,所以明长幼之序也。……乡饮酒之礼废,则长幼之序失,而争斗之狱繁矣。”《礼记·射义》:“故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清)朱彬:《礼记训纂》,第页、页,第页。《大戴礼记·盛德》:“凡斗辨生于相侵陵也,相侵陵生于长幼无序,而教以敬让也。故有斗辨之狱,则饰乡饮酒之礼也。”(清)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王文锦点校,中华书局,年,第—页。

[15](清)郭庆藩辑:《庄子集释》,王孝鱼整理,中华书局,年,第四册第页。

[16]徐世昌编:《清儒学案》卷一百二十一《仪征学案上》,中华书局,第页。

[17]朱熹:《四书集注·孟子集注》,第页。

[18]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年,第92页。

[19]王先谦:《荀子集解》,第页。

[20]同上,第页。

[21]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辽宁教育出版社,年,第页。

四、从宋明理学到清学情欲观的转变:孟、荀学说的长期影响

先秦儒家的内向戒备意识,发源于孔子,孟子进一步确定为警戒情欲的意识,这种意识是士君子承担政治教化责任意识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荀学在战国后期兴起,其人性观主要倾向是肯定情欲,明确批评思、孟派和别派“忍情性”、“去欲”、“寡欲”的主张,认为可以由礼义的引导协调而满足情欲。戒惧情欲,意味着视情欲为人性中危险的因素,恶的种子;肯定情欲则刚好相反,意味着不以情欲为恶的种子,是礼义的正当基础。这是先秦儒家对人性内危险因素认识的一个重要发展脉络。可是因为“荀子性恶说”的遮蔽,一直未曾被揭示。现在我们可以说,在先秦儒学发展中,真正的对人性内在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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