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

心术不同孟子对荀子的回应劳悦强

发布时间:2018/7/3 14:57:14   点击数:

年第3期

心术不同——孟子对荀子的回应

劳悦强

(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新加坡)

摘要:孟子道性善,荀子后起主性恶,肆力批判前贤。两人论心见解同样扞格不入,对于孟子治心的功夫,荀子尤其蔑视。事实上,孟、荀对心的认识迥然有别,与其较量两者高下,不如实事求是,让双方对话,将更有利于我们了解战国儒者对心性的认识的演变。由于时代有先后,相隔数十百年,孟荀两家论心术修养各有所承,不尽相同,在此不拟旁涉而专就其论心术之旨,阐述其异同。

关键词:孟子;荀子;心;性;心术

前言

“心”的概念涵义自古言人人殊,即使同一书中,其实际意义也可随文脉而变化,难以一概而论。若比较不同人的说法,尤其不可直接附会。众所周知,孟子道性善,荀子后起主性恶,肆力批判前贤。两人论心见解同样扞格不入,对于孟子治心的功夫,荀子尤其蔑视,几乎形诸于色。事实上,孟、荀对心的认识迥然有别,与其较量两者高下,不如实事求是,让双方对话,将更有利于我们了解战国儒者对心性的认识的演变。由于时代有先后,相隔数十百年,孟荀两家论心术修养各有所承,不尽相同,本文不拟旁涉而专就其论心术之旨,阐述其异同。

荀子眼中的孟子

《荀子》三十二篇,其中直接提到孟子的有四篇、一共九处,一见于《解蔽》篇,二见于《大略》篇一章,三见于《非十二子》篇一章,四见于《性恶》篇。总而言之,荀子对孟子的评价不见特别崇高,甚至有鄙夷之意。荀子对孟子思想的抨击,早已是常识,但他对孟子本人的道德修养,学术界似乎并未留意。荀子的思想格局恢弘,尽管偏重在政道与治道以及相关的哲学阐述,但儒者人格无疑也是一个重要的构成因素,贯彻于他的整个思想体系。君子小人之辨固然是战国儒者的老生常谈,但荀子又特别区分了俗儒、雅儒、大儒,可见他对儒者的评骘尤其措心。除孔子以外,他似乎未曾称许任何儒者,可见他自视颇高,尽管未明言对自己作为儒者的定位,但肯定与众不同。他的弟子甚至认为老师是为世所忽的“圣人”,他的善行连孔子都有所不及。虽然《荀子》书中未见他直接评定孟子的儒者品格,但他心中无疑有此论断。

《大略》篇载:“孟子三见宣王,不言事。门人曰:‘曷为三遇齐王而不言事?’孟子曰:‘吾先攻其邪心。’”原文简略,用意何在,不易确定,但应有其事。按:《孟子·离娄上》载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孟子认为,只要能格君心之非,国政自然归于正。荀子所言,或本于此。无论如何,荀子关心的是孟子“先攻其邪心”的言谈策略,至于他对孟子与齐宣王的谈话内容则似乎毫无兴趣。

对孟子的策略,荀子也没有留下评论。《不苟》篇曰:“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诗》曰:‘物其有矣,惟其时矣。’此之谓也。”可见荀子强调言说贵当,而得当与否又要讲究适时。又《解蔽》篇曰:“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纣是也。桀蔽于末喜斯观,而不知关龙逢,以惑其心,而乱其行。桀蔽于妲己、飞廉,而不知微子启,以惑其心,而乱其行。故群臣去忠而事私,百姓怨非而不用,贤良退处而隐逃,此其所以丧九牧之地,而虚宗庙之国也。桀死于鬲山,纣县于赤旆。身不先知,人又莫之谏,此蔽塞之祸也。成汤监于夏桀,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长用伊尹,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夏王而受九有也。文王监于殷纣,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长用吕望,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也。”人君之蔽在于其心惑而乱其行,因此必须慎治其心,然后才能“身不失道”。由此可知,孟子三遇齐王而不言事,欲先攻其邪心,只要适时得当,荀子应该不会反对。

至于何谓适时,《劝学》篇也许提供了重要线索。荀子说:“问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问也;说楛者,勿听也。有争气者,勿与辩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则避之。故礼恭,而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而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而后可与言道之致。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瞽。故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言谈的时机自然不限于狭义的具体时间。荀子指出,言谈也要兼顾听者的谈话态度与谈者应有的修养,适时与否更应从此处着眼。孟子面对齐王的策略是否使用适时,荀子在《大略》篇并未直接说明,但在其他篇章却透露了否定的看法。

依荀子的讲法,孟子既知先攻齐王之邪心,可见他理应了解心对行的影响以及心术的根本意义,然则他本人的治心功夫自然值得注意。事实上,孟子“先攻其邪心”的言谈策略自有其道德修养的根据。《孟子·公孙丑上》载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自许知言,由于他善养浩然之气。所谓知言,孟子说,“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先攻齐王之邪心,然后向其游说,从义理上看,正合孟子之意。孟子是否曾经三见齐王而不言事,史无明证,但从他的知言功夫来看,荀子所言应有所据。至于孟子本人的修养,荀子显然认为层次甚低。《解蔽》篇曰: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

荀子喜欢讲术,术指手段、方法、功夫。术,荀子又称“方”或“方术”,包括“力术”、“义术”、“谈说之术”(《荀子集释·非相》)、“天下之行术”、“礼义”、“仁义”、甚至“性术”。术又可以战国诸子学术为言,如“墨术”王先谦《荀子集解》之《富国》《成相》篇。、“儒术”(《荀子集解·修身》)。当然,荀子也讲“心术”。《解蔽》篇曰:“故为蔽: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显然,所谓“蔽”,乃指认识上的偏蔽,心术当指认知方法和立场。尽管认知的毛病有别,但共同之处在于一偏,所以荀子说是“公患”。

《解蔽》篇主旨在于治心以知道,知道然后可以解蔽,所以荀子说,“故治之要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上引《解蔽》篇文字关乎“治心之道”,此处所谓“道”,就是原则,与术不同。孟子、有子只能自强自忍以辟耳目之欲,显然是一种追求精思的方法,荀子会称之为“术”。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出妻就是为了辟耳目之欲,所谓“恶败”,当指治心而言。孟子担心妻子会扰乱自己聚精会神,败其“精”与“思”。荀子认为,“君子行不贵苟难”,出妻事大,自然非比寻常,他大概会视为“难行”,不足为训。更重要的是,在荀子眼中,孟子以为能辟耳目之欲,就足以治心,能够专其精,通其思了。从治心之道的立场看,这恰好证明孟子根本“未及思也”,因为他的精神常常处于危惧状态,而心思则动辄可以被妻子干扰破坏。

孟子出妻之说,战国颇有传闻,是否属实,已难定夺。据《列女传》所载,因为妻子在卧室里袒衣露体,孟子视为失礼,故而休之,其说与荀子所言不同。但荀子的说法或别有所本。按:孟子说过,“无或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孟子以弈棋为例,说明学弈必须专心致志,也许荀子便以为这是他追求精思的方法,而荀子比拟孟子为空石之中“善射以好思”的人,恐怕不是巧合。然而,孟子讲求专心致志,目的不在于精思,而在于持恒以培养草木,避免一曝十寒。荀子若果以弈棋之喻为例,则显然误解了孟子的用心。

无论如何,根据荀子的讲法,孟子、有子追求精思的方法不一,但同样都是对治外境,所以他比之于射手,专心于外物。至人和圣人则不同,他们都能“浊明外景,清明内景”,显然是内心与外境兼顾的。清浊指水而言,荀子显然以水譬喻人心。外景指繁杂的情欲和人事,所以称“浊”;内景当指心而言。《解蔽》篇曰:

人心譬如盘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鬒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麤理矣。

人心既如盘水,水中难免有泥滓,因此无法避免,必须接纳;但接纳有道,就是让泥滓沉淀在水底,免使盘水变得浑浊。这正是所谓“浊明”。水质犹如内景,本自清明,只要盘水措置稳当,自然静定,便能察理。职是之故,至人和圣人对待外境,毋庸“忍”与“强”,精神状态自然不会危惧。事实上,耳目之欲根本不需辟,而且至人圣人还可以“纵其欲,兼其情”,因为“制焉者理矣”。

相反,孟子、有子的内景不能静定,“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所以他们必须自强自忍,危惧终日。所谓“制焉者理”,具体言之,就是“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故治乱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30至人能以理制情,毋庸勉强,自然“无为”,所以荀子称之为“微”。微指心术隐微、精微,有别于孟子、有子的危惧精神状态和强忍功夫。至人心境清明舒泰,自然能思,而且“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自忍”与“自强”,事事勉强,常处于危惧,难以语及思之“恭”与“乐”。在荀子心中,孟子无疑不是仁者和圣人。由是观之,孟子虽欲攻齐王之邪心,但他本人的心术修养显然不足以胜任。

必须指出,荀子文末说“此治心之道也”,应该专指至人圣人而言。换言之,治心的原则应该兼顾内心与外境。至于治心的方法,亦即如何应接外境、对治繁杂的情欲和人事,如何保持内心静定清明,荀子在此并无任何说明,所以他结语说“此治心之道也”。他讲的只是原则,而不是具体方法。

《解蔽》篇论“治心之道”而举孟子为“未及思”作反例,意义无疑特殊。在《非十二子》篇中,荀子认为,子思发明、孟子附和的所谓“五行”说,自称为“真先君子之言”,导致“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大概孟子的修养略胜“俗儒”和“瞀儒”。又《儒效》篇曰:“志忍私,然后能公;行忍情性,然后能修;知而好问,然后能才;公修而才,可谓小儒矣。”孟子能自强自忍,出妻以存其精思,显然正是“行忍情性,然后能修”的例子,然则在荀子眼中,他不过是“小儒”而已。

荀子论心术

荀子评价孟子的修养是否公允,关键之一在于心术,公允与否则视乎孟、荀二人对心术的了解是否相同。参照不同,风马牛不相及,则难以比较。《荀子·修身》篇曰:

治气养心之术:血气刚强,则柔之以调和;知虑渐深,则一之以易良;勇胆猛戾,则辅之以道顺;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狭隘褊小,则廓之以广大;卑湿重迟贪利,则抗之以高志;庸众驽散,则劫之以师友;怠慢僄弃,则照之以祸灾;愚款端悫,则合之以礼乐,通之以思索。

荀子养心,兼治气而言,这跟他对人的本质的认识有关。《王制》篇曰:“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人天生有气、有生、有知,义则后起,因为须学而知。所谓“气”,实指血气,气有刚柔之别,刚柔务能“调和”。荀子所举“知虑”、“勇胆”、“齐给便利”、“狭隘褊小”、“卑湿重迟贪利”、“庸众驽散”、“怠慢僄弃”、“愚款端悫”,大抵都是指心与气在刚柔上偏失的具体行为和性格,而一一都有对应的“调和”手段。由于这些偏失都是外在的毛病,因此,对治的手段都是从外施加于患者身上。抽象者如“礼乐”,具体者如“动止”,落实者如“师友”,策略上则或积极而“辅之以道顺”,或消极而“照之以祸灾”,总之务求调和,刚柔得中。荀子自己总结说:“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要得师,莫神一好。夫是之谓治气养心之术也。”礼和师都是假借之具,能专一于内心所好则心与气之功用神妙,能够如此则“尽善挟(浃)治”。《儒效》篇曰:“此其道出乎一。曷谓一?曰:执神而固。曷谓神?曰:尽善挟治之谓神,万物莫足以倾之之谓固。神固之谓圣人。”见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册第页。三者内外兼顾,同样都是术,其作用名符其实是对治心与气失衡的毛病,所以精确而言,荀子在此讲的是治气养心的方法,而不是修养所得的功夫,也不是原则。

荀子所讲的“血气”本意指维持肉体健全、运作正常的能力,其外延意涵则包括决定个人气质的成因。这不是荀子独特的理解,春秋时代孔子(前-)的看法早已如是。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少年、壮年、老年是身体上的变化,但与此同时,气质上也随之有所畸重畸轻。荀子治气养心的范围包括“知虑”、“勇胆”、“齐给便利”、“狭隘褊小”、“卑湿重迟贪利”、“庸众驽散”、“怠慢僄弃”、“愚款端悫”。若分言之,“知虑”无疑属于心,而其余则当归于血气。《正论》篇曰:“血气筋力则有衰,若夫智虑取舍则无衰。”荀子认为知虑与血气无关。《修身》篇又曰:“扁善之度,以治气养生,则后彭祖;以修身自名,则配尧禹。宜于时通,利以处穷,礼信是也。凡用血气、志意、知虑,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提僈。”血气和知虑显然是两个不同概念范畴。由于血气主肉体,治气可以养生,目的在于长寿。荀子血气、志意、知虑三者并言,因为他要讲修身的“扁善之度”,所以希望面面俱到,实则血气可以影响人的气质,但与知虑并无直接关系。换言之,荀子的养心之术其实特指知虑而言。上文提过,成汤监于夏桀,文王监于殷纣,都能“主其心而慎治之”,可见荀子讲养心实指治心而言。

荀子认为人而无心,则无异于禽兽。《非相》篇曰:“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状亦二足而无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有辨由于能知虑,而知虑之能则来自心。《正名》篇曰:“心有征知。”心之可贵在于能独立自主。《解蔽》篇曰:“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形体可以受外界威胁影响,但心则不然,心主是非,裁断完全由己,“不可劫而使易意”,所以心是“形之君”。裁断之能由于知虑,能明是非故神,所以心是“神明之主”。

光有形体,人不啻“鸟鼠禽兽”,所以荀子说,“故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他讲的“心术”其实就是“征知”的本领。征知有技术性的一面,如语言,所以荀子说,“心征知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辨说也者,心之象道也”。辨说就是心的具象化手段,此即荀子所谓“术”。《正名》篇讨论的就是分辨是非所需的语言概念。荀子认为,心术的功夫在于志意专精,最忌一心二用。《解蔽》篇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以赞稽之,万物可兼知也。身尽其故则美。类不可两也,故知者择一而壹焉。”意有所倾,不能专心致志,对于物事,未能“择一而壹”,难免疑惑,若欲兼知万物,势不可能。上文引《修身》篇谓“凡治气养心之术,莫神一好”,亦是此意。

上文提及,荀子认为,心术的极致可使人心如一盘清水,安稳静定,静故能清,心能如此曰精,可以映照万物。若遭受外界影响,倾动水面,是谓“倾则不精”。《成相》篇曰:“水至平,端不倾,心术如此象圣人。”荀子讲心术,务求提升心的观照和察识外界事物的能力;他批评孟子未能精思,正由于他的心术功夫未到家,不识“导之以理,养之以清”而只知出妻以避耳目之欲。

心之征知若仅限于一事一物,便是荀子所谓“精于物者以物物”。能精于察物固善,但知必有所穷,更会失于所偏,“蔽于一曲,而闇于大理”。此即荀子所谓“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这种“蔽塞之祸”,正是“心术之患”。精于一事一物,仅得其技,知不可蔽塞于一事一物,更不可囿于一类事物。荀子说,“农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贾精于市,而不可以为市师;工精于器,而不可以为器师。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农人、商贾、工匠仅知观于道之一隅,得一物之理,缺乏见识,田师、市师、器师不谙于技而精于道,“精于道者兼物物”。君子乃治世之师,“其于百官之事伎艺之人也,不与之争能,而致善用其功”,“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赞稽物。壹于道则正,以赞稽物则察;以正志行察论,则万物官矣”。此即荀子所讲君子所追求的“全”与“粹”。

零碎的技能知识使人“闇于大理”。再者,所知若限于一事一物,无法应对新事物新情况。荀子说,“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他又引述孔子说,“所谓大圣者,知通乎大道,应变而不穷,辨乎万物之情性者也。大道者,所以变化遂成万物也;情性者,所以理然不取舍也”。荀子讲的大道是知识的总体,既全且粹,“知通乎大道”的圣人则是智慧的化身;他能彻底全面了解事理,能够随机应变,判断是非,取舍得当,不失其万物之情性,更不会有损于自己专一不移的治世做人的原则。

综上所述,荀子所认识的心,其本能在于“征知”,他讲心,实在于论“术”,所以他说“论心不如择术”,而明“术”的目的则在于“知道”,知道便能“以正志行察论”。荀子最终关心的是客观的“道”以及知道的方法,而不是心体本身,他对心的兴趣偏重在如何培养其最佳的认知状态,而相关的形容也比较清楚详细。对于作为道德主体的心,他甚少论述。

孟子论心术

荀子对孟子心术不足的批评是否公允,理应参照两人共认的标准来判断。孟子若能起于九泉,将又如何自辩?要言之,孟子重视心术,因此孟、荀确实有共同关怀。心术由心而起,但孟子论心跟荀子有同有异。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心之官能在思,思则不蔽于物,换言之,心能自作主宰。此与荀子所谓“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并无二致。

然而,孟、荀论心之差异,不啻大相径庭。心为“大体”,不思则为“小体”之耳目所夺,但思不思的关键仍然在心,因此孟子强调“先立乎其大者”,枢机在内。荀子则偏重外在影响,心之能从善,必需贤师良友之教导扶持。他说,“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得贤师而事之,则所闻者尧舜禹汤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今与不善人处,则所闻者欺诬诈伪也,所见者污漫淫邪贪利之行也,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心之辨知能力似乎全赖教化所诱发而本身却“不自知”。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不自知”三字最为吃紧,与此相应,“必将”二字同样是心术的关键。尽管心为神明之主,毕竟仅是形体之君,近似孟子所讲的“小体”,“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对于外界的熏染,只能靡然从之,必待师友之扶持,礼义之隐括,然后才能归于正轨,犹如“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因此,荀子强调“隆师而亲友,以致恶其贼”,而他认为“论心不如择术”,也就理所当然了。

孟子主张先立乎其大者,以他本人的修养而言,所谓立,就是屹立不动,不为外物所引。他自诩“四十不动心”。动与不动,乃指是否受外界影响而言。孟子说:

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志的字形,金文和篆文都是“之”在“心”上,会意为“心之所之”。《论语·为政》载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朱注曰:“心之所之谓之志。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有以自立,则守之固而无所事志矣。”孔子原意当指志向,十有五之后直到七十之年,无疑即是志向的发展和成就。朱注解释志字,兼顾训诂义理,当得夫子原旨。《孟子·尽心上》载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朱注曰:“志者,心之所之也。”士所高尚之志为仁义,自然并非一时一地之事,而实为终生的志向。

荀子并未特别标榜尚志一事,但似乎也有此意。《荀子》一书首篇名《劝学》,开宗明义,力陈人生有知,而有知之能当用于学。荀子说,“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学之意义在于为士为圣,而且“其义则不可须臾舍”,这应该就是心之所之了。尽管如此,荀子指出人与禽兽之别在于如何用知,诵经读礼,而其成就则为士为圣,但他强调的显然是外物的诱导而非发自内心的动力。

反观孟子,人与禽兽之别不在知虑之能,而在心性。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于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大舜所存,即是出自内心的仁义。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不失就是能存;大舜便是他所说的大人。赤子之心是人与禽兽之异,但君子与凡民之别则在于能否保存赤子之心,而赤子之心并非荀子所讲人禽之别的知虑之能。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凡民若能存其赤子之心,也可以变为君子。荀子也尊崇舜为大人,但理由殊不相同。他说,“大人哉舜,南面而立万物备”。大人之大,由于治功,非人人所能。大人也可以是知道而见识无蔽的人。《解蔽》篇曰:“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恢恢广广,孰知其极?睾睾广广,孰知其德?涫涫纷纷,孰知其形?明参日月,大满八极,夫是之谓大人。”孟子的“大人”主于存养本根,荀子的“大人”务必开花结果。

孟子说,“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荀子劝学的对象当非凡民,他心中的君子,其过人之处不在于能够保存自己的赤子之心,而是“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恶也。故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故君子隆师而亲友,以致恶其贼”。尽管君子能够自省,但荀子更看重良师益友对他的督导和扶持,全书的有关文字表述显然都偏重外在的约束和教导。事实上,不论对象为谁,荀子似乎无法想象世上有豪杰之士,无需依赖周文王而可以自己振奋兴起。他更坚决声明:“道者,古今之正权也;离道而内自择,则不知祸福之所托。”道是经过历史考验、客观可靠的外在权衡,缺少其指引,个人内心所作的判断必然无所依归,豪杰根本无从谈起。《荀子》全书不见“豪杰”一词,而三次提到“英杰”,尽管荀子并未解释其义,但肯定与孟子所推许的豪杰不同。《非十二子》篇以孔子和子弓为“圣人之不得势者”,他们能够“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奥窔之间,簟席之上,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可见天下英杰的特殊身份似乎在于他们足以接受圣人的教诲,辅助他移风易俗。荀子标榜士圣的品位,与孟子尚志即崇尚内心的仁义,意味不同,也反映出两人不同的性格。

志的根本特点在于个人的自动自发,若为别人所勉强,则不可称为志。虽然荀子也提及志向,但并无任何论述,他也没有士尚志的说法。人可以立志为士为圣,但孟子认为,士之为士最重要在高尚其志,而不是讲究读书学礼。这不是荀子的看法,因此,对于志的自动自发的特点,他显然并未特别关心。这跟他无所谓“先立乎其大者”的立场完全一致。

要终生贯彻一己的志向,当然必需动力。对于这个动力问题,荀子未尝措意,孟子本人则有甚深体验,他对自己四十不动心的说明就是最好的证据。依孟子的形容,心既然为主宰,则对于其所趋向必然自觉,同时又自作主张,但趋向需要推动力,而这推动力正是气,因为气是“体之充”的缘故。然而,气只是动力,本身并无既定趋向,因此孟子说志必须为“气之帅”,否则便会任由气左右摆布而不能自定方向,所以说“志至焉,气次焉”。志与气虽有主从之别,但必须互相支持;志要持守坚定,气则必须充盈不歇。志能持守则专壹不移,足以率领气;气能充盈贯注则动力可以凝聚不散,推动志往前迈进。譬如驾车,理应有目的地,车要前行必需动力,目的地与驱车的动力必须互相配合,驾车者才能到达目的地。志与气必须互相交养,道理显然。

当公孙丑问孟子有何过人之处,孟子答道,“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再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曰:

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所谓浩然之气,即充体之气,也是志所率之气,孟子形容为浩然,因为气能“塞于天地之间”。必须注意,孟子形容的浩然之气并非庄子所讲“通天下一气”的气,他所讲的是“吾浩然之气”;“吾”字是关键。换言之,孟子形容的是他本人所修养、所体验的气,而不是宇宙论意义上的气,更不是荀子所讲可以衰弱的筋力血气,所以他说“吾浩然之气”。正因为如此,孟子所讲的是他所修养的浩然之气的作用而非气的本质,这也是“其为气也”四字的意义。气之所以“浩然”、“至大至刚”,因为其能“配义与道”,但义与道的配合又非气本身可以使然,而必须养气以致之。气得养便充盈,而养料则是“义”,所以说气“是集义所生”,但孟子强调“义”是“自反而缩”的实证,而“非义袭而取之”。用孟子的说法,“义”是内在的,而非如告子所说掩袭于外而得。因为“义内”,所以必求自反而缩。

事实上,孟子讲修养功夫,最强调自反,但与荀子所讲的君子“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不同。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这是自我省察,而省察标准是本来完备于我性分之内处事接物的“当然之理”,与他人的善不善无关。这当然之理就是“义”。由于“义”是内在的,所以孟子说“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不慊于心,即是自反而不直;气馁不充,即是自暴其气。相对而言,与义配合的“道”则是外在的,因此“行有不慊于心”,需要反省审察的不是“道”,因为道本身是无可置疑的前提,正如反身而诚的时候,所审察的也不是万物。另一方面,诚与不诚固然指内心而言,但必然也以万物为参照,所以,自反必然也兼顾义与道。总而言之,孟子集义以养吾浩然之气,又配义与道,这明显是一种合内外之道,与荀子主客对立的知道训练不同。

荀子的“治心之道”重点在思索,但思索并不需要“闲居静思”,至少对功夫上乘的圣人和至人如此。荀子声称孟子恶败其精思而出妻,“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似乎连思索的基本素养都欠缺。孟子说过,“养心莫善于寡欲”。也许荀子的指责正由此而来。而,若要避耳目之欲,孟子会提倡“先立乎其大者”,他要积极养大体,小体自不能夺;他养心以为主宰,根本无须一心辟耳目之欲。孟子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但并未主张“闲居静思”以求其通。事实上,《孟子》全书根本没有一个“静”字。他自诩的是不动心,而不是“闲居静思”。最重要的是,荀子讲“养心”和“治心”,重隐括,而孟子讲“养心”和“存心”,重存养,重扩充(详见下文)。这个分歧最能体现两人所讲的心术不同。

尽管荀子明言“养心之术”,但他并未重视“心”本身的生机,反而强调诱导其生长的环境和规范,所以他说,“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要得师,莫神一好。”所谓“一好”,即专心于师教和礼义。荀子之所以特别揭示“一好”,与师礼鼎足而三,因为他认为心的本能在知虑。知虑的对象在外,亦即师教与礼义。《乐论》篇曰:“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大略》篇又曰:“义、理也,故行。”师教礼义,一言蔽之,就是理之所在。从哲学立场而论,荀子的终极关怀是“理”以及知理之道。《解蔽》篇曰:“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可见心的征知对象就是“物之理”,所以“善学者尽其理”,所据则是人能知之性。总而言之,荀子讲养心,实即求知物理,而功夫则在于专心一致。心为求知之具,所以荀子说“心也者,道之工宰也”。

荀子之所以讲治心之道,其实与他的性恶论有关。简言之,荀子认为,放纵性中天生的情欲,必然归于暴乱,因此,从原则上言,性既然是恶,“不可学,不可事”;性不可学,即是天生固定,不可事,则无可栽培。荀子强调性中有欲,而且欲并非天生固定,而实随时滋长,泛滥无归,必须遏制和调节。对应之策在于治心以知道,知道明理,以理宰制情欲,礼法兼施。从字训上讲,“治”就是理的意思。礼义既然是“理”,所以“治心之道”就是“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荀子说,“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故治乱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心判断欲之可否在于理。荀子讲以理制情,重点在理,不在欲,所以他不讲寡欲而主张以礼来“养人之欲”。节欲并非寡欲,而是以理调节欲望。对他而言,欲毋宁是一个认知问题,而不是道德修养问题,所以他说“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杨倞注曰:“此其所知所好滞于一隅,故皆为蔽也。”欲、恶、始、终云云都是认知上的偏蔽,解蔽之道自然就是识理知道。

孟子说过:“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可见他的人生观处处生机,凡物得养则长,而不独是他原话所针对的“仁义之心”而已。上文提及他以弈棋为喻,阐明养心功夫务必专心致志,持之以恒,重点不是荀子所言,对治外界环境。孟子讲养心,名符其实以心为可以自生自长的有机体,因此他论心都是集中在培养生机和助长其发皇的功夫,而较少强调环境和外界的影响。心是整体的说法,若析言之,则分为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而此四心分别为仁、义、礼、智之端。孟子说,“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自贼,因为自谓不能,可见四端能自生自长,不容否认。《说文》卷七下耑部:“耑,物初生之题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耑即端的本字,原指初露地面外的幼芽和地下的根须,需要培养,然后才能扩充其生机而成长为茂树。孟子的牛山之喻可以说明此意。四端合而言之则曰“才”。《说文》卷六上才部:“才,艸木之初也。从丨上贯一,将生枝叶。一,地也。”草木初生正如仁、义、礼、智四端的发露。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孟子先言才,继曰四端,可见四端即是才。扩充四端,便是尽才,亦即尽心,如此则善性可以全幅显露。

扩充的修养功夫其实也就是存养浩然之气的集义功夫;四端扩充至其极致犹如气以直养而无害,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即扩充四端至其极致,臻此境界,可以知性,犹如树木尽才,方可知其性。由于性赋自天,所以知性又可知天。尽心、知性、知天一以贯之,又是合内外之道,而且更通天人之际。孟子所讲的修身就是存心、养性、事天,与荀子治心以知道、隆礼义、尊师法、积文学,假外以驭内的取向迥异。

余论

据上所述,荀子对孟子有关心术的批评,无疑有欠公允,其根本原因在于两人对心的认识殊不相侔。若实事求是,认知心与道德心原来本质不同,无分轩轾,不但互不相悖,更应兼存一身。事实上,孟子所讲的“是非之心”,乃“知之端”,亦即荀子所揭橥的知虑之能,但知之端仅为四端之一,性中还有仁之端、义之端和礼之端。由是观之,荀子论心的视野远较孟子为狭窄。若仅就是非之心而言,孟子所论不如荀子详细,但最重要的是,孟子认为,有“知虑”、“多闻识”,不如“好善”。同时,孟子在现存论述中更重视“不虑而知”的“良知”和“不学而能”的“良能”。即使知者无所不知,仍须“当务之为急”,所以,“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这显然跟荀子偏重知者博学多闻,体常尽变不同。急先务、急亲贤并非追求客观知识的问题,而且重点在急字,在先后之序。然而,要知当务之急,必需比闻识更高的智慧,而且还要懂得灵活运用。就此而言,这与荀子推崇的体常尽变应该并无二致。

另一方面,荀子讲养心也有一点与孟子讲修身极其相似。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这段话讲修身,其政治目的在于取信于上,然后可以有机会治民。修养功夫则在思诚。由于诚是天道,思诚则为人道,修身的道德境界就在于天人合一。这个道理与尽心以知性而知天一般,但如何思诚以通天人,孟子在此只说必需“明乎善”。这当然又跟他说好善比有知虑和多闻识更为重要,属同一论调。思诚必然有一番心术的讲究,但孟子所言甚简,我们只可以想象。

反观荀子,却意外地发现有一段相当详细的文字,说明关于诚的养心功夫。《不苟》篇曰: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类至。

表面上,此处所讲的心术重点在诚,似乎纯粹关于道德修养而与知道无涉,但事实不然。必须指出,致诚的心术针对在位的君子而言,从荀子的原话强调致诚在百姓间的教化效用便可得到证明。何況荀子更明言,“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诚与治道相连,这一点孟、荀二人有共识。按:诚,信也,实也,与伪相反。但荀子指出,信实的特点在于恒常(“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不言而喻,人人信赖,视为当然,就像天地四时一般。犹有进者,荀子说,“诚信生神”,此即引文中所谓“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这是他特殊的见地。《荀子》全书开篇即曰:“君子曰学不可以已矣。”君子为学精神正在于持恒,所以后文说,“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至诚的具体行为就是笃实守仁行义,恒常不渝,别无其他。因为真心持守,不是虚有其表,所以君子的仁德显著于外,足以影响百姓,从而迁善改化,而君子行义,事理彰明,易于百姓服从,变其旧习。百姓之所以不期然受到感化,亦即“顺命”,原因在于君子能够“慎其独”。

荀子所谓“慎独”有其特殊的意含。《说文》卷八上匕部:“真,僊人变形而登天也。”段注:“此眞之本义也。经典但言诚实,无言眞实者,诸子百家乃有眞字耳。然其字古矣。……引申为眞诚。凡稹鎭瞋謓月眞塡窴阗嗔滇鬒瑱眞耳愼字,皆以眞为声,多取充实之意。其顚槇字以顶为义者,亦充实上之意也。愼字今训谨,古则训诚。《小雅》‘愼尔优游’、‘予愼无罪’,《传》皆云诚也。又‘愼尔言也’、《大雅》‘考愼其相’,《笺》皆云诚也。愼训诚者,其字从眞。人必诚而后敬,不诚未有能敬者也。敬者,愼之弟二义。诚者,愼之弟一义。学者沿其流而不溯其原矣。”段注证据确凿,毋庸置疑。《尔雅·释诂》云:“慎,诚也。”可作旁证。然则,荀子所谓慎其独,实即诚其独。此处所谓独,并非指独处。杨倞注曰:“慎其独,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至诚不欺,故人亦不违之也。”杨注借《大学》和《中庸》说荀子,慎释作“谨慎”,郝懿行(-)早已反驳,而王念孙(-)更力证慎当训作“诚”,又可为段玉裁(-)附翼。然而,对于“独”的意含,郝、王并无异词。《大学》《中庸》成于何时,学界未有确论。即使《中庸》出自子思,荀子抨击子思“五行”说,咄咄逼人,袭取《中庸》的说法,几乎不可能。更重要的是,即使荀子袭取《中庸》的说法,“独处”的解读也难以贯通下文的义理。不诚何以不能独处?君子不能独处,其德又何以不形?实在难以索解。然则要得荀子“慎其独”的真解,毕竟应该以他本人的文字和思想为据。

依照本文,君子的具体道德就是“守仁”和“行义”(荀子在此下两个“唯”字,十分关键),与其说“独”指君子独处,毋宁说是君子“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的修养。守仁行义紧承养心之诚恒而言,所以接着说以诚恒之心守仁行义的功效,而结语则谓此功效由于君子能“慎其独”。致诚的实际功夫就在于独,所以说君子慎其独(诚其独)。下文云“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致诚就是如天地四时运行一般恒常不懈,不受外界影响。本文开始时提到,荀子说至人的心术精微,他的修为毋须勉强,苦忍,亦无危惧,关键在于他能以理制情。仁者和圣人即是至人,而“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至于心术致诚的君子,诚心守仁,神而能化;诚心行义,理在其中,“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同样是无为无强,而荀子说他“至德”在身。至德又称“天德”,而“天德”是“王者之政”。

荀子说要“知道”,必需“虚壹而静”的养心功夫,而致诚的君子理应具有同样的心术。按:《说文》卷十上犬部:“独,犬相得而鬬也。从犬蜀声。羊为羣,犬为独也。”段注:“犬好斗。好斗则独而不羣。引伸叚借之为专壹之偁。”段说有据。按:《管子·心术上》云:“世人之所职者精也,去欲则宣,宣则静矣,静则精,精则独立矣。独则明,明则神矣。”此谓聚精乃能会神之意,“独”无疑就是专壹。《管子·心术下》云:“专于意,一于心……一气能变曰精,一事能变曰智。”专一与精独,意指可以互相发明,而且目的都是求智。“独”假借义为“专壹”,正合荀子“虚壹而静”之意。君子“慎其独”,亦即诚其专壹,专心一致,笃实守仁行义,不为外界所移,就像天地四时,恒常如一。这番道理,荀子屡屡言之。《性恶》篇曰:“今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矣。”细读可知,此处所讲正是致诚的养心之术。《乐论》篇又曰:“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文中的君子无疑是在上治民者,他所施行的雅乐足以移风易俗,导致天下皆宁,与致诚以养心的君子化民成物的功效完全相符。至于对君子本人的形容比拟天地四时,正是所谓致诚的养心功夫。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君子“清明象天”,而此清明当是由“虚壹而静”而得的“大清明”。然则施行雅乐的君子与致诚的君子,心术功夫理当一般,“虚壹而静”与“慎独”意指理应相同。

再看《不苟》篇下文,所谓“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意谓若不笃实持恒,心就不能专壹,心不能专壹,君子之德就不能显著于外,而善就不会成为百姓所顺从之道。《劝学》篇曰:“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杨注云:“冥冥、惛惛,皆专默精诚之谓也。”“冥冥”、“惛惛”犹如慎独之“独”。显赫的功效必需专精隐微的养心功夫。养心以诚,加以专壹,足以知道,知道自能明理,明理则守仁行义均有依据。如此解释,整段引文都可读通,辞畅理达,而且也与荀子的整体思想吻合。另一方面,荀子也并未提及修身需要注意谨慎独处,全书“独”字共六十六见,未有一处指独处潜修而言。

如果上述的分析能够成立,荀子所讲的心术毕竟还是在于“虚壹而静”的功夫,目的仍然在于知道。他之所以补充说“养心莫善于诚”,因为若“虚壹而静”而不能诚,功夫未能法天而常久,则不足以抵御外界的影响,自然也无法明理知道。正确了解荀子所认识的心以及养心的功夫,对于我们认识他的性恶论最为关键,但篇幅所限,有关讨论只能另文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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