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写了点有关自己逝去的亲人们的事情。
又是一年清明。回南天刚刚结束的岭南,刚刚摆脱水汽,阳光下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
不知家乡的清明是何风光,大风有没有过去,家人何时去给先人扫墓?在岭南郁郁葱葱的绿色中,我思念起故去的亲人,本来这样故去的长辈——尤其还是太长的长辈,应当称“先人”,但我想起一些有关她们的过去的时光,是我孩童时期的温暖记忆,我便还是愿意以“亲人”二字来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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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位是我的曾祖母,我爷爷的母亲,昆明话叫老祖。我老祖住在棕树营,因为有两位老祖,我小时候不好分清二位,就称这位老祖为“棕树营的老祖”。
棕树营的老房子是医学院的老家属院。昆明那些老房子的外表都是灰色的,下雨的时候就被淋湿,从那些伸出来的、种着花的防盗笼处滴下水来。老祖家窗外的防盗笼也有花,记得是一盆红色的花,从一丛绿色和灰色里开出来。
老祖是大理鹤庆人,带着一口温柔的口音,总是问一句“你给吃掉饭啦”,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大抵我认为云南话里最温柔的方言是大理话正是因为老祖的缘故。老祖当年从大理到昆明用的是走,我猜老祖的一生有不少苦难和蹉跎,但从老祖的照片里却看不出什么苦难的痕迹。我老祖是一个美人,她留下的年轻时代旧照片里是极美丽的——穿着笔挺的衬衫,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梳着精致的发型,绝绝对对的美人,风姿毫不亚于电影明星。到老了,老祖也保持着讲究的习惯,每天都要画眉、认真梳理头发,她参加老年合唱团,穿着粉红的袍子上台演出。
我是重孙辈里最大的一个,老祖最宠爱我这个重孙女,每次去到老祖家,老祖总会把好吃的水果都拿出来给我吃。后来长大了,我看到佛经故事,总是会想起那天坐在小板凳上听老祖讲话的安宁感觉。记得大约10岁时,某天我和老祖坐在花园门口,老祖翻开一本陈旧泛黄的佛经,给我娓娓道来地藏王菩萨、观音菩萨的故事,最后总是要告诫我要做个好人云云,孩童时期的我自然是调皮捣蛋,哪里听得懂什么做个好人的道理,但坐下来听老祖说话我却是愿意的。
后来我慢慢长大,去老祖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老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后来爷爷他们每人轮流去照顾,持续好多年。记得中间有一次老祖可以下地走路了,精神状态有恢复,我和父母前去看望,老祖看着四代同堂,说,她是一棵大树,我们这些后代是大树上的枝叶。
可大树最后还是会变得枯萎。和老祖见最后一面时,我已高中,当时她失去了大部分的意识,卧床不起了,最后她想要见的是我和弟弟。她在我记忆中从来都是美丽的,我无法回想她最后的样子,我宁愿永远只记得她美丽的模样,讲究地画上柳叶眉。老祖虽老去,拥有了重孙,可我更愿意记得的是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年轻美人——笔挺的衬衣,别着一支钢笔,烫了精致的发型,那是我的曾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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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棕树营的老祖,我还有一位老祖,住在席子营,她是我奶奶的母亲。这位老祖讲的昆明话极悦耳,是我现在都想要学的口音,慢条斯理。她的做派也是优雅而慢条斯理的,我记得老祖从来都是坐有坐相——手永远板正地放在并拢的双腿上,即使年纪很大了也体态优美。
小的时候我常跟着奶奶坐25路去席子营看望老祖,老祖家里的饭菜是咸咸的,有很多小碗的咸菜,还有她自己制作的火腿鸡,最期待的还是老祖亲自制作的原版“岳蒸肉”。后来,在我开始有意识地注意美食后面的文化意义时,我突然发现,其实滇菜的底色正是“咸鲜”,这二字在我老祖家的饭桌上是具象的。
小的时候去老祖家,奶奶和舅老爹他们会聊天,用好听的昆明话聊家长里短的故事,还是小孩的我在老祖家的阳台上看老祖养的花草、盆景,老祖把鸡蛋壳放在花盆里。老祖阳台上还有一个佛龛,常年燃着香,墙壁都被熏得有些黄。我听着长辈东拉西扯地聊天,也很大程度因为听了这些昆明话的聊天,我讲着一口比大部分同龄人更标准的昆明话,这就是我的母语。
老祖家在旧社会时开了一家包子铺,名为董包子,后来嫁给奶奶的父亲,又经营岳家的蒸肉。我初中的时候曾经为了做一个社会调查作业认真“采访”过老祖,老祖也是很认真地回答我这个小孩子的问题,给我介绍了整个家里经营鼎兴饭店的历史,遗憾的是当时整理的文字稿似乎已经遗失,我也很难再通过记忆还原那个长长的故事,这些关于过去家族故事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有些支离破碎。我听奶奶讲过很多很多岳家的故事,奶奶说,自己的大家族的这些故事如同《家》、《春》、《秋》、《白鹿原》等等描绘中国社会家族的小说一般曲折复杂——有过光荣,也曾有过苦难,老祖就是我心里承载这些故事的那个具体的人,让我笃信这些过去的故事是自己家的历史。而她曾经提过的那些发生故事的地名:马市口、长春路、庆云街、光华街、文明街等等等等,这些地方是我从小走过的路,我还是会长春路买坚果吃,会去光华街逛街,去天桥上买一小袋茉莉花,而我,也因此与家乡之间产生出无比深沉的链接。
老祖后来摔了一跤,从此身体一蹶不振。有一次一家人在她病榻前聊天,说到表姐新找的男友,表姐把男友的照片给老祖看,老祖说:“长得是子弟的,有没有读过书?”我猜老祖的意思应当是:是否读过书而明事理。
在最后的病痛中,老祖一直未曾过分地叫喊过,奶奶说,老祖太能忍了。我到现在仍然很难想象,是如何的一生,让人能到这个时候还保持着隐忍和体面。
我爹画了一幅他的外婆的像,放在家里的柜子上,那是老祖最慈祥和温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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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我的外婆。
外婆在40多岁才生的妈妈,所以外婆年纪比爷爷奶奶大得多,我出生后一直由爷爷奶奶带,并未曾被外婆抚养过,只是时常会到黄土坡去看望住在那的外婆。外婆住的春光小区好远好远,小时候的我总是在公交车上经历很久的瞌睡才到外婆家。
外婆做得一手绝佳的好菜,我至今最爱吃的菜还是青辣子炒肉,这是外婆最拿手的一道菜。其实我不知道外婆是否真的最会做辣子炒肉,或许是因为我这个最小的外孙女喜欢,我才会每一次到外婆家都能吃到辣子炒肉。小的时候一到外婆家就和表姐在院子里疯玩,外婆家住二楼,我和表姐只要闻到辣子有点呛鼻的香味,就知道可以回家吃饭了。
我外婆来自曲靖沾益的一个小村,至于如何来到昆明又和外公结婚等等的经过,我妈妈也并不那么清楚。
外婆没有文化,不识字,却信了基督教。外婆信基督教是来自邻居的推荐,表姐和我说大概是以前信过佛,但觉得不灵,后来就跟着去信了基督,这甚至有些像信仰某些民间宗教一般迷信。但外婆确实因为阅读《圣经》而认识了很多字,她的家里也一直挂着教堂发的日历,上面印着圣母玛利亚。
外婆后来生活无法自理,家里给她请了数个护工,但总是以被她赶走告终。舅舅舅妈们亦年纪大了,妈妈又忙于工作且当时和我爷爷奶奶同住,子女们很难亲自照顾外婆。有一段时间,姨妈尝试把外婆接到家里照顾,可最后一家人还是有摩擦,只得作罢。后来的解决方式,是把外婆送到了养老院。到了养老院,外婆还是闹,甚至和室友也无法和谐相处,最后只能一个人住。养老院里总是有些死气沉沉,外婆生活也越来越混乱,饭没法好好吃,觉也没法好好睡。外婆身体的各种问题终于爆发,开始住院了。
那时我已经上大学,记得一次外出途中,妈妈突然接到电话,通知我们去见她最后一面。我目睹了外婆的离世。混乱、痛哭、赶来的亲戚......我已经主动地忘记了那个我曾崩溃过的黄昏。后来,我和我爹去外婆的旧居整理她的遗物,翻到了她的那本皮质封面的《圣经》,烫金的大字,书页依稀可见笔迹,已经被翻得有些破损,却能看出它曾被持有的信徒所珍视。
外婆离开后,家里以喜丧办,宴请众多的亲戚。那段时间,我一直无法面对生死之隔,直到某一天,我走出纷纷扰扰的包间,看到手机上有新的消息,那是公布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公布的推送,得奖的是发现引力波的两位科学家。那篇文章中附有那张著名的《暗淡蓝点》,附上了这一段著名的话:
“再来看一眼这个小点。就在这里。这就是家。这就是我们。在这个小点上,每一个你爱的人,每一个你认识的人,每一个你听说过的人,每一个人,无论是谁,都在此度过一生。我们所有的快乐和挣扎,数以千万自傲的宗教信仰、思想体系观念意识,以及经济学原理教义,每一个猎人或征服者,每一位勇士或懦夫,每一个文明的缔造者或摧毁者,每一位君王或农夫,每一对陷入爱河的年轻伴侣,每一位为人父母者,所有充满希望的小孩、发明家或探险者,每一位灵魂导师,每一个腐败的政客,每一个所谓的‘超级巨星’,每一个所谓的‘至高领袖’,每一位我们人类史上的圣人或罪人……我们的一切一切,全部都存在于这样一粒悬浮在一束阳光中的尘埃上。地球,只是浩瀚宇宙竞技场上一个小小的舞台。想想那些帝王将相扬起的腥风血雨,只为在荣耀和胜利中,短暂享受主宰着一个小点上一小部分的滋味。想想有些永无止境的残暴,竟然就发生在这个小点上某个角落里的一群人、与几乎分不出任何区别的同样这一个小点上的另一个角落的另一群人之间。他们之间的误解能有多频繁,他们之间想灭掉对方的愿望能有多迫切,他们之间互相的仇恨能有多炽烈。我们的装腔作势与妄自尊大,我们以为自己在宇宙中享有特权的幻想,都被这颗发着微弱蓝光的小点所挑战。我们的这颗星球,是一粒孤孤单单的微尘,被包裹在宇宙浩瀚的黑暗中。在我们有限的认知里,在这一片浩瀚之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救助会从别处而来帮助我们救赎自己。”
我抬头看了天空,连地球都只是尘埃,一个人的一生也只是尘埃罢了,我突然豁然开朗,从外婆离世的痛苦里抽离。
可就是这些尘埃,他们的一生自有其壮阔或平淡。我爹说,如果最后的那个时间,外婆身旁有《圣经》经文的声音,外婆应该会离开得更安详。如今,那本《圣经》成了我外婆留下的仅有的遗物,原来有的人,她一生之后留下的遗物,会是一本《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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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关于这些长辈,很多的事也是从父母、爷爷奶奶那里听来的。但我更想写的是我作为孩子,眼里的长辈们,希望能还原并记录还原一些我的模糊记忆。
荀子有言,“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终始一也……故丧礼者,无他焉,明死生之义,送以哀敬,而终周藏也。”
愿逝者安息。愿生者无恙,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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