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案：此文是钱钟书先生对老子王弼注的一节评论。钱钟书通过“不仁”的两个含义（即一：忍心，或者不宽厚；二，无知），来分析王弼所理解的老子“天地不仁”之得失。钱钟书认为天地或自然中万物的存在，并不是如王弼以及王弼注的拥护者严复，所认为的，是一种“物竞天择”的进化论的、目的论的存在，而实际上是无知无觉自然而然的无目的、“麻木”的存在。而老子“圣人不仁”，则其实是“人与天地合德者，克去有心以成无心，消除有情而至‘终无情’，悉化残贼，全归麻木。”在小编看来，钱锺书先生的这种解释似乎更接近老子“自然”与“无为”的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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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註》：“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矣。地不爲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爲人生狗而人食狗。……聖人與天地合其德，以百姓比芻狗也。”按“芻狗”即《莊子·天運》篇之“已陳芻狗”，喻無所愛惜，蘇轍《老子解》等早言之。王註望文曲解，而亦具至理，故嚴復歎賞曰：“此四語括盡達爾文新理，至哉王輔嗣！”然嚴氏雖馳域外以觀昭曠，未得環中而合肯綮，尚是浪爲配當。王弼所明，非物競之“新理”，乃闢陳言“目的論”（tlology）。《論衡·自然篇》首節駁“天生五穀以食人，生絲麻以衣人”，而其説未暢。《列子·説符篇》齊田氏歎曰：“天之於民厚矣！生魚鳥以爲之用”；鮑氏之子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俱生，類也。……非相爲而生之。……且蚊蚋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爲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即王

註之意。西人如亞理士多德曰：“苟物不虚生者，則天生禽獸，端爲人故”（Nowifnaturmaks...nothinginvain，thinfrncmustbthatshhasmadallanimalsforthsakofman）（Aristotl，Politics，I.viii，BasicWorks，RandomHous，.）。後人稱天地仁而愛人，萬物之生皆爲供人利便（utomnianaturaliatanquamadusumutmdiaconsidrnt）（Spinoza，Ethica，I，Appndix，Garnir，I，）；如大海所以資人之食有魚而調味有鹽也，瓜形圓所以便闔家團坐而噉也，豚生多子正爲供庖廚也，鼻聳人面正爲戴眼鏡也（D.Mornt，LsScincsdlaNaturnFrancau18Siècl，ff.；E.Cassirr，Roussau，Kant，Goth，65ff..），可入笑林。古羅馬哲人早斥庸俗陋見謬以天之生物擬於人之製器，倒果爲因，乃舉五官四肢爲例而斷言曰：“有體可資用，非爲用而生體”（omniaprvrsaprapostrasuntration，/nil，idoquoniamnatumstincorporututi/possmus，sdquodnatumstidprocratusum）（Lucrtius，IV.－，“Lob”，.）；要言不煩，名論不刊。培根謂格物而持目的論，直是無理取鬧，徒亂人意（Finalcaussinphysicsarimprtinnt）（AdvancmntofLarning，III.4，ThPhysicalandMtaphysicalWorksofBacon，d.J.Dvy，.）；斯賓諾莎譏此論强以人欲之私爲物理之正（causaautm，quafinalisdicitur，nihilstpraptripsumhumanumapptitum）（Spinoza，Ethica，IV，Prafatio，op.cit.，T.II，p.4.）；伏爾泰小説、海湼詩什亦加嘲諷（Voltair，Candid，ch.1（Pangloss）（Romanstconts，“Bib.dlaPléiad”，，not）；Hin：“ZurTlologi”（Fragmnt）.）。脱嚴氏不曰“達爾文新論”而曰“培根、斯賓諾莎古訓”，則近是矣。

王弼解“芻狗”，雖乖原喻，未大違“不仁”之旨。“不仁”有兩，不可不辨。一如《論語·陽貨》之“予之不仁也”或《孟子·離婁》之“不仁暴其民”，涼薄或凶殘也。二如《素問·痹論》第四三之“不痛不仁”或《廣韻·三十五禡》之“儍偢、不仁也”，麻木或痴頑也。前者忍心，後者無知。“天地不仁”蓋屬後義，如虚舟之觸，飄瓦之墮，雖滅頂破額，而行所無事，出非有意。杜甫《新安吏》云：“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Cf.Schopnhaur，DiWltalsWillundVorstllung，IV，§54，S?mtl.Wrk，hrsg.E.Grisbach，I，：“Naturanoncontristatur.”），解老之渾成語也。《荀子·天論》謂“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論衡·感類篇》、《雷虚篇》等都言天無“喜怒”；韓愈《孟東野失子》詩：“天曰‘天地人，由來不相關’”，又《與崔羣書》：“不知造物者意竟何如，無乃所好惡與人異心哉？又不知無乃都不省記，任其死生壽夭耶？”均資參印。故芻狗萬物，乃天地無心而“不相關”、“不省記”，非天地忍心“異心”而不憫惜。王弼註：“天地任自然，無爲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劉峻《辯命論》：“夫道生萬物則謂之道，生而無主，謂之自然。……生之無亭毒之心，死之豈虔劉之志”，明鬯可移作王註之疏焉。西人有云：“大自然（naturamagna）既生萬物以利人，而又使人勞苦疾痛，不識其爲慈親歟？抑狠毒之後母歟？”（utnonsitsatisastimar，parnsmliorhominiantristiornovrcafurit）；又或云：“就孕育而言，自然乃人之親母，顧就願欲而言，自然則人之後母耳”（Madrèdipartodivolrmatrigna）（Pliny，NaturalHistory，VII.1，“Lob”，II，；Lopardi：“LaGinstra”，Opr，Ricciardi，I，.）。則怨天地“不仁”，而責其包藏禍心，是“不仁”之第一義。一美學家撰小説，甚詼詭，言世間無生之器物，即如眼鏡、鐘錶、衣鈕、紙筆等日用具，莫不與人惡作劇（diTückdsObjkts），然初無成心，亦非蓄意（ohnallsNachdnkn，nichtmitUbrlgung），蓋自然（diNatur）鬼黠作惡而天真無辜（satanischschuldhaftganzunschuldig）①（F.Th.Vischr，AuchEinr，InslVrlag，21，26，68－9.cf.Po：“ThAnglofthOdd”，PomsandMiscllanis，Oxford，；Zola，Pagsd’Exil，publiéstannotésparColinBurns，50（lsobjtsscachntparfoispournouséprouvr）；Swinburn，Lttrs，d.CcilY.Lang，VI，64（malvolntfurnitur）；Santayana，Lttrs，d.DanilCory，15（thjokofthingsatourxpns）.）。亦怨天地“不仁”，而諒其不懷叵測，是“不仁”之第二義。嚴氏所服膺誦説之約翰·穆勒嘗著《宗教三論》，詳闡自然之行乎其素，夷然不屑人世所謂慈悲與公道（mostsuprciliousdisrgardbothofmrcyandofjustic）（J.S.Mill，ThrEssaysonRligion，Longmans，p.29.），於第二義發揮幾無餘藴，亦即王弼註意，嚴氏似未之讀也。别見《全唐文》卷論柳宗元《天説》。

王弼註謂“聖人與天地合其德”，即言其師法天地。《鄧析子·無厚篇》：“天於人無厚也，君於民無厚也”；“無厚”亦即“不仁”。“聖人”以天地爲儀型，五千言中大書不一書。天地不仁，故聖人亦不仁，猶第七章言天地“不自生”，聖人“是”亦“外其身”也。然天地無心，其不仁也，“任”或“不相關”而已。聖人雖“聖”，“人”也；人有心也，其不仁也，或由麻木，而多出殘賊，以凶暴爲樂（Cf.PubiliusSyrus，§：“Crudlislacrimispasciturnonfrangitur”，MinorLatinPots“Lob”，30；M.Schlr，WsnundFormndrSympathi11（diGrausamkitalsinFunktiondsNachfühlns）.）。人與天地合德者，克去有心以成無心，消除有情而至“終無情”，悉化殘賊，全歸麻木。其受苦也，常人以爲不可堪，其施暴也，常人以爲何乃忍，而聖人均泰然若素，無動於中焉。斯多噶哲學家之“無感受”（參觀《周易》卷論《繫辭》之二），基督教神秘宗之“聖漠然”，與老子之“聖人不仁”，境地連類。

蘇偉東《羅馬十二帝傳》第四卷第二九節即記一暴君（GaiusCaligula）淫威虐政，不惜人言，自誇具有斯多噶派所謂?無感受?之美德，以飾其?不知愧怍?（invrcundia）（Sutonius，op.cit.，Vol.I，p.）。

借曰能之，乃刻意矯揉，盡心涵養，拂逆本性，庶幾萬一。正如一〇章稱“玄德”曰：“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參觀《莊子·庚桑楚》論“衛生之經”在乎“能兒子”，《吕氏春秋·具備》論“三月嬰兒”之“合於精，通於天”），蓋爲成人説法。嬰兒固“能”之而不足稱“玄德”；“玄德”者，反成人之道以學嬰兒之所不學而自能也。《大般湼槃經·嬰兒行品》第九謂“如來亦爾”；《五燈會元》卷五石室善道云：“十六行中，嬰兒爲最；哆哆和和時喻學道之人離分别取捨心故。讚歎嬰兒，可況喻取之；若謂嬰兒是道，今時人錯會。”嬰兒之非即“玄德”，正如嬰兒之非即是“道”。人而得與天地合德，成人而能嬰兒，皆“逆”也，六五章論“玄德”所謂“反乃至大順”，後世神仙家言所謂“順之即凡，逆之即聖”（張伯端《悟真篇》卷中《七言絶句六十四首》第一一首朱元育註；參觀鄭善夫《少谷全集》卷一八《與可墨竹卷跋》、李光地《榕村語録》續編卷六論《參同契》）。

參觀頁。《大智度論》卷一四《釋初品中羼提波羅蜜義》：?菩薩自念：我不應如諸餘人，常隨生死水流；我當逆流，以求盡源，入泥洹道。?頁引柏格森同書復謂當旋轉日常注意（détournrcttattntion），迴向（lartournr）真知（ib.，）。一小説家亦謂造藝須一反尉常知見之道方中（Ctravaildl’artist，c’stxactmntltravailinvrs，tc.－Proust，LTmpsrtrouvéinAlaRchrchduTmpsprdu，?Bib.dlaPléiad?，III，）。均?逆流以求盡源?之法。

在天地爲自然，在人爲極不自然；在嬰兒不學而能，在成人勉學而難能。老子所謂“聖”者，盡人之能事以效天地之行所無事耳。《莊子·大宗師》曰：“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前語若謂聖人師法天地爲多事，後語若謂凡夫不師法天地得便宜，機圓語活，拈起放下，道家中莊生所獨也。

求“合”乎天地“不仁”之“德”，以立身接物，强梁者必慘酷而無慈憫，柔巽者必脂韋而無羞恥。黄老道德入世而爲韓非之刑名苛察，基督教神秘主義致用而爲約瑟甫神父（PèrJosph）之權謀陰賊（A.Huxly，GryEminnc，－8，.），豈盡末流之變本忘源哉？或復非跡無以顯本爾。《史記·韓非傳》早曰：“其極慘礉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三國志·魏書·鍾會傳》：“於會家得書二十篇，名曰《道論》，而實刑名家也”，亦堪隅舉焉。

曰“天地不仁”，明事之實然，格物之理也。曰“聖人不仁”，示人所宜然，治心之教也。前者百世之公言，後者一家之私説。至於人與天地合德而成聖，則事願或相違，心力每不副，仰高鑽堅，畫虎刻鵠，宜然者又未必果然②（Cf.Schlr：“OrdoAmoris”：“DiIndiffrnzzonistnurinridalrSchnitt，drvonunsrmwchslndnGmütsvrhaltnniv?lligrrichtwird”，SchriftnausdmNachlass，I，.）。此不可不熟察而分别言之也。

钱锺书：《管锥编》（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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