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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作者马宏达先生,南怀瑾先生前秘书
自我证明的烦恼
人人都不停地要证明自己,为什么?人性的基本问题基于我执法执,尤其是我执,每个人都喜欢被肯定,怕被否定。每个人从小到大都在不断证明自我,证明我有能力啦,证明我优秀杰出啦……从小到大,都活在“评价”二字中。其好处是可以借此努力求进步,坏处是陷入评价依赖与催眠。而且众生普遍存在自卑感,自负、自大、骄傲不过是自卑的平衡。众生在自卑、自负、自恋、自大、骄傲,乃至自尊、自信、自豪……以自我为本的意识形态里徘徊、轮回,跳不出来,根源在于“我执”的思维陷阱。
例如你批评一件事的时候,就算强调“对事不对人”,他也感到“自我被否定”了。可是这个被否定或者被肯定的“我”,是真的吗?这个“我”是恒定不变的一个东西吗?不是的,它是虚妄的、缘起性空的,是后天起来的假设的观念,习以为常了。因为它虚妄不实,所以才永远需要被证明,用“证明”来使它“实在”一点,可是你永远证明不完,那是个虚妄不实的无底洞,空的,填不满。明天有人否定我们,一个、十个、一百个人都否定我们,我们就会深深怀疑自己,非常自卑,甚至万念俱灰。如果有不少人捧我们,我们也会自我膨胀,以为自己真的那么好。因为这个自我是虚妄的,所以才陷入自我证明的陷阱,陷入自卑、自负、自信、自恋、自尊、骄傲、自卑……跌宕起伏的烦恼轮回。如果真的有个不变的自我,还需要证明吗?还需要被各种评价所左右吗?
对自我的评价如此,对文化的评价也一样道理。例如诸子百家,或者西方的各种学派、门派等。你看南老师反对这个门户之见,说没有“南门”,没有学生。做学问怎么可以有门户之见呢?那是很有限的,那已经违反了“君子不器”“海纳百川”的原则。怎么可以有宗派门户局限啊?比如大家习惯讲“儒家”怎样怎样,请问儒家是多少个人啊?孔子没有说自己开创了儒家吧?儒家每个人的思想一样吗?不一样。孔子怎么能为儒家或儒生们负责呢?怎么能为帝王将相负责呢?他只能为他自己的言行负责。别人用了他的思想,怎么用的,怎么产生结果的,他可负不了那个责,应该由运用的人来负责。开药方的,不能替使用药方的负责。孔子,或者任何一位思想家、教育家,能有那些深邃的思想和文化教育的功德,那是他的伟大,谁批也批不倒。至于如何领会和运用他们的思想和经验,那不是他们的责任了。有人说“孔子连自己的国家都救不了,何况救今天的中国呢”,这话逻辑不通。思想伟大与救国、治国是不同的逻辑,救国、治国需要多少的因缘配合啊,太多了,哪有那么简单。而且再好的药方,也得好医生正确辨症以后,善加利用才行。所以老子、孔子、释迦牟尼,乃至任何人,都不能为徒子徒孙或者其他任何人负责,更不能为社会、国家、天下的兴衰治乱负责。他们开的药方,谁肯吃了?谁又吃对了?谁能改变了自己?不能因为众生每天仍旧不舒服或害病,就彻底否定了医学和医生吧?同理,也不能因为众生不肯改变自己,而否定了圣人的教化。
再比如,释迦牟尼佛能为害他的提婆达多负责吗?耶稣能为害他的犹大负责吗?可是他们也想教化这些人啊!就像南师说的,“好人”要教化,“坏人”更要教化。可是改变了多少呢?能不能改变的关键,不在于老师,而在于每个人的自觉程度。所以说,圣人也不能为学生或徒众负责,每个人要为自己负责。圣人不过是识途老马,告诉我们哪里有危险,哪里可以走,哪条路可以通到哪里,如此而已。可是路还是要我们自己走。
所以说,所谓儒家者,即非儒家,是名儒家。其他百家也一样道理。譬如,荀子也是儒家出来的,他培养了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李斯。再比如著《法经》的李悝,魏国的宰相,改掉世家贵族政治,变为官僚政治,法治魏国,他也是儒家子夏的学生。魏文侯、吴起都是子夏的学生,他们一起把魏国强大起来。吴起后来被列为兵家人物。再比如田子方帮齐国强盛,段干木帮魏国强盛,他们都是儒家的学生。可是他们的思想一样吗?不一样。孔子早期的思想跟后期的思想也不一样,他做学问是开放的,不断求进步。所以,所谓学问“家”,是自成一家之言,自成一格而已。就像我们说“我”,它只不过是认知思维的一个起点,它不代表什么,它仅仅是心念的起步,一个立足点而已。
诸子百家也一样道理,所谓儒家道家这个“家”类似“学派”,它不是一个党派圈子,不是一个血缘关系的门户。因为在一个老师那里求学,然后各自传承下来,徒子徒孙,似乎一个大家族一般。但是毕竟只能各自负责,不能为彼此的思想与言行负责。即便是血缘家庭,每个家庭成员的思想言行也是独立的,终究要各自负责。而且所有的学问应该是开放的。知识有界限,做学问怎么可以有界限呢!任何门派、学派、教派或主义,如果困在一个范围,困在门户之见,或帮派之见,不能开放变通,就被限制死了,很有限了。有限就不能应对一个无常的、缘起性空的无限世界。门派、门户、宗派、教派之见,容易导致朋党意识,变成利益关系,自是非他,党同伐异,那就与做学问越来越远,与利益和异化越来越亲近了。
西方也一样。西方这个学派、那个主义的,多了去了。比如犬儒主义,它从开始到现在,代表人物和内容都已经变了多少次了,前后的内涵已经相差很远了。请问你说的“犬儒主义”,具体是指哪个人的哪个思想啊?人和思想都在变,哪个人不在变?哪个人的思想不在变?缘起性空,无常的。所以,不能用一个简单的概念,来概括一个文化、一个历史、一个民族或者哪一家、哪一派、哪个主义,那非常大而无当。
——《恒南书院讲演录(第一辑)》
来源:恒南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