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荀子 >> 荀子简介 >> 李宗焜做人及格,做学问才有意义
马尚:老师好,今年是中文系周年系庆,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您博士是在北大中文系就读的,年又回到这里任教,是怎样的契机促成了您和北大中文系的这段学缘呢?
李宗焜:现在谈当年怎么考虑到北大读书,都已经是30年前的事,有点像“白头宫娥话天宝遗事”了。不过我当年的经历还是挺特殊的,似乎也值得提出来,当作一种历史见证。
我本科和硕士研究生都在台大读。但研究生还没毕业,指导教授就提前退休了,这不仅关系到我硕士论文的完成,也牵涉到下一个阶段该怎么办?我硕士论文写的是于省吾先生《甲骨文字释林》的研究。因为这个题目的关系,我跟吉林大学的林澐教授有比较多的联系,他是我接触的 个中国大陆学者。那个时候两岸的互动还是很稀奇的,这是一段挺特殊的经历。硕士毕业的时候,连带一个问题是考博,我跟林先生讨论到这件事, 林先生跟我说:“你去北大找裘先生吧!”就这样,我踏上了去北大的征程。
图二:年,李宗焜来北大读博不久时留影年,我 次到北京来。到北大,拜访了裘锡圭先生,他是我见到的 个中国大陆学者。我把硕士论文呈请裘先生指正,并说明希望报考的来意。接着我去了吉林大学几天。再回北大时,裘先生对我的论文只说了一句话:“路子是对的。”同意我报考他的博士生。那时还有一个比较严肃的问题,台湾根本不承认大陆的学历,裘先生也比较关心这个问题。学历不承认,你怎么办?我说,我要学到本事,不考虑学历承认的问题。后来幸运地考上了,当时的准考证、录取通知书,我现在还留着。年初,我博三的尾声,史语所让我先用台大硕士回去任职。我跟裘先生商量。裘先生认为,我的题目体量这么大,短期内很难完成,他支持我先回史语所工作,同时抓紧时间把博士论文完成。当时的博士一般只读三年,因此向学校申请延长了一年。那个年代,延长年限是很特殊的例子,因为在延长期间,所有的公费都没了,也没宿舍,一般学生的经济能力都不好,几乎没有人敢延期;而我其实是回家,情况还好。就这样,我先回史语所工作,年再回来答辩,并取得博士学位。我应该是 个从北大校长手上接过博士学位证书的台湾地区学生。从年开始,我一直在史语所工作。年10月,我到长沙领取“致敬国学”的 成果奖,在颁奖会场上,复旦大学的汪少华教授跟北大中文系的廖可斌教授来找我。此前我跟汪老师是旧识,跟廖老师则素昧平生。廖老师跟我提到北大需要古文字学、甲骨学的老师,说我是北大毕业的,应该回来帮忙,力邀我加盟北京大学。我当时跟廖老师说,我要到年3月底,才具备退休的资格,现在恐怕无法考虑这个问题。廖老师说:“那正好,我们可以等。”此后,廖老师积极跟各方联系,我也想到:我是北大毕业的,北大有需要,我也应该回馈母校。而且,我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有期待的。就这样,因缘际会,我又回到北大。事后,每当有人问我为什么到北大,我都一言以蔽之说“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来”。事实上,这真是我来北大的背景,也希望它可以发展为前景。图三:年,李宗焜博士毕业马尚:相比于您曾就读或工作过的台大、史语所,北大中文系给您留下了哪些不同的印象?李宗焜:我在台大跟北大都当过学生,也都当过老师。我到北大读书的时候,就经常有人问我,北大跟台大有什么不同?我回答“北大比较大”。因为每个人的感受可能都不一样。北大中文系分很多个教研室,学生的分流很明显;台大则打成一片,学生兴趣的不同,完全从选课中自我实现。另一个主要的不同,台大把文字、声韵、训诂列为全系的必修课,任何人(包括外籍生)都必须通过才能毕业;北大则即使三古都不是非修不可。任何做法都有它的考虑,不必加以轩轾,但我还是比较认同台大的做法(台湾很多重点大学也是这样做的),这绝不是本位主义或卖瓜的说瓜甜,而是所谓的“当行本色”。假使某人有一个篆书对联认不得字,首先想到的一定是问中文系的人,如果我们跟他一样渺若天书,我们的专业训练在哪里?姑且不谈高深的研究,起码的专业认识还是要有的。史语所跟大学明显不同。史语所是研究单位,它没有学生,也不需要上课,这是工作性质的差异。我以前先入为主地(或说莫名其妙地),很不喜欢教书,也许是墨菲定律,临老反倒成了教师。教书后才发现,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也真正体会到教学相长。面对学生各种各样的问题,也在鞭策自己进步。但是,对我来说,差别 的是心理的感受。在史语所,后面进来的人不管多么年轻,都会跟着我们一起变老。但是在北大,我们所面对的,永远是20岁上下的孩子,只有我在变老。这让我想到佛经里的“舟行岸移”。他们随时绽放着青春的魅力,鼓舞着我们心态上要保持年轻。图四:年,李宗焜生平 张照片马尚:今年北京大学的古文字学被列入“强基计划”,目前的招生情况和教学安排有何进展?您认为北大古文字的学科优势是什么?您对北大古文字学的未来有什么期待?李宗焜:“强基计划”是今年新推出的政策。目前招生已经完成,教学计划也有一些初步的安排。计划在进行规划和推动时,因为疫情的关系,我没能在学校,只能通过网路协助。具体的情况宋亚云老师比较了解。我觉得北大中文系要推展古文字的研究,它的优势是相关的学科比较齐全。中文系重视古文献、古汉语,还有文字、声韵、训诂等专门课程。此外,历史系,甚至考古系相关的课程,对古文字的研究都有很大的帮助。我想这是北大中文系发展古文字学的一个优势。国家既然出台古文字学“强基计划”这样的政策,我希望我们可以把握这个机会,把北大的古文字学队伍建立起来。希望有更多的同学对古文字学有兴趣,从而进入古文字学研究的行列。希望增强师资力量,让甲骨学、金文、简帛学,甚至古玺印学等古文字学重要的领域,都能有学有专精的老师来带领。希望经过大家的努力,北大中文系的古文字学队伍,能够慢慢壮大起来。图五:年10月,李宗焜为20级强基计划的同学带来强基班 堂课马尚:在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日益繁荣的今天,如何看待古典文献专业的发展方向?李宗焜:不可否认,出土文献跟古文字的新材料,是现在的一个显学,受到学术界高度的重视。当然,在出土文献非常繁荣的今天,古典文献的价值,并不会因此而减损。现在非常新颖的出土文献,再过若干年,它也会变成古典文献。而古典文献虽然不是现在出土,但是它流传有序,曾经也是非常新颖的文献,并不会因为现在有了出土文献,减损其价值。事实上,很多出土文献跟古文字的研究,正是因为在古典文献上有比较好的基础,或是得到古典文献的印证才取得成果。这两者应该相辅相成。另一方面,在出土文献这么繁荣的今天,我们对古典文献也应该有新的认识,而不是只局限于文献本身,应该充分与出土文献互相印证,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比过去学者得天独厚的优势。不管主力在出土文献或古典文献,只有偏重的问题,没有偏废的权利。图六:访谈现场,李宗焜老师篆刻印章马尚:古文字学素以“冷门绝学”见称,“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是怎样的机缘让您当初选择了古文字学?除此之外,您还对哪些方向有过兴趣?李宗焜:在中学时代,我读的比较多的其实是古文和诗词。到进入大学之后,对这一类的课程还是比较感兴趣的。这里提一下“当年勇”,在台大时参加古文、诗、词的比赛,三项都拿了 。当然,以后我就不好意思再参加了。后来上了文字学、声韵学,还去旁听研究生的甲骨学,觉得也是蛮有趣的。当时台大中文系的学生,形容文字学跟声韵学加起来是一把剪刀,因为这两个学科往往有一半的学生挂科。中文系的学生,对这一类小学课程都非常地害怕。其实,不管文学或小学,我都很有兴趣。但是,当时不自量力地认为,就是要“大胆担大担”,有种要把冷门绝学承担起来的使命感。当时的一点年少轻狂,决定了我未来的学术走向。像习主席所说的,要扣好人生的 粒扣子,我不知道我 粒扣子是不是扣对了,但是,就这样一路走来。我的兴趣是比较广泛的。即使在学术上,我也不是只对古文字有兴趣,除了章回小说没有时间去读之外,唐宋以前的东西我都很喜欢。此外,我对艺术也很有兴趣,书法、篆刻都玩,当然这跟古文字学关系还是很密切的,我把古文字材料用书法、篆刻表现出来,让学术与艺术结合,自以为是地自得其乐。我还曾经疯狂搞过黑白摄影的暗房,玩得不亦乐乎,这当然跟学术领域完全不相干了。记得《幽梦影》里提到“人不可以无癖”,总要有一点专业以外的乐趣,人生会比较有趣一点。图七:访谈现场,李宗焜创作书法“法古开新”马尚:您的《甲骨文字编》是当下最便于使用的甲骨学工具书了,您对目前甲骨工具书的出版有什么想法和期待?李宗焜:由于国家的提倡,甲骨学好像突然之间变成显学,这对于学术的推进当然很有帮助。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还是属于少数人的专家事业,不需要一窝蜂的人去凑热闹。普及跟推广当然非常重要,但给普罗大众的东西,更需要专业,绝不是普及的东西,就可以由外行的人随便写。我想甲骨工具书, 还是由少数学有专精的学者,认认真真地去把它做好,而不是由半路出家的人做一堆似是而非的东西。毕竟这是一个非常专业的领域,不是照猫画虎或者看图说故事能够做好的。要做就要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这 是劳心劳力的漫漫长路。我的《甲骨文字编》前后花了20年,也是吃足苦头。现在大家都说这是“高冷”的学问,我对高冷的解释是“门槛高”“坐冷板凳”。十年寒窗是免不了的。马尚:您在甲骨材料的整理工作上付出了很多心血,您对学界目前的甲骨整理方法有哪些自己的看法?李宗焜:现在的甲骨整理,跟以前相比有非常大的进步。在技术上、观念上都有很大的进步。在甲骨发现之初,所谓的甲骨整理,多半只是把拓片做出来就算好了,有的甚至于为了节省空间,还把拓片中没有字的部分剪掉,现在看起来当然是非常幼稚的行为。当时由于技术条件没有成熟,甲骨整理最多也就提供拓片,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 骨的整理就有了新的要求。现在甲骨整理,比较好的起码应该有几个条件:一是高清的彩照,二是清晰而准确的拓本,三是相对正确的摹本,四是释文。由于数字化的飞快发展,如果还能提供数字检索,当然是更好的。图八:李宗焜手持甲骨文材料有很多甲骨的细节,只有通过实际整理甲骨实物才会发现,当然有这种机会的人不多。我最近因为整理河南博物馆旧藏的甲骨,做了一点缀合的工作,深深体会到用拓片缀合有相当的危险性。有些拓片缀合看起来天衣无缝,但是经过实物检验却是错的;相反的,有些拓片看起来无论如何不可能缀合,实物却可缀起来。这就是利用甲骨实物去做整理的一个优势。多数学者没有这样的条件,我们只能期待,有机会整理甲骨实物的人,能够给学术界提供更多的信息。由于 骨整理的更加全面,能够提供的信息更多,我相信将来 骨的研究,会有另一个境界。去年甲骨文发现周年,有一系列的庆祝活动。我在相关会议上曾经倡议,应该纂辑21世纪版的《甲骨文合集》。现在的技术条件,以及国家的财政能力,都比上世纪80年代要强得多。如果能够由国家层面来领导,把全国的甲骨(甚至包含藏在其他国家的甲骨),全部按照相同的规范,用 的技术,全面地重新加以著录,这样的《甲骨文合集》,就是甲骨学21世纪的《四库全书》。希望我这个祝愿,有实现的一天。这 骨的学术研究,是非常重大的贡献。王可心:古文字学作为具有很强交叉性质的学问,它要求学生要有怎样的视野?对有志于此的学生有怎样的建议呢?您作为这个方向的导师,您希望以什么方式来培养研究生?李宗焜:我想我可以跟大家分享我当年跟裘先生读书的时候他对我们的要求。我记得裘先生有一次跟我们谈话,他说首先是做人,我们人活着是为了做人,不是为了做学问,所以首先是做人,只有做人及格,做学问才有意义。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话。另外有一次他提到说,你学问好,要让人家觉得是对他有帮助的,而不是让他觉得难堪。这句话影响了我一辈子。就是说,我们首先是来做人的,作为人的要求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人不好,其他东西越好,祸害越大。所以我觉得做人是最重要的。讲到我们专业的做学问,我特别强调知识面一定要广,当然不能广得漫无边际连自己都抓不到。我当年跟裘先生读书的时候,有一次裘先生跟我说:“你也不能一天到晚搞甲骨,还是要休息。”我当时觉得很惊讶,难得裘先生还会关心我们要休息。但是你知道他后面讲什么吗(笑)?他说:“你也不能一天到晚搞甲骨,还是要休息,休息的时候看一下金文。”意思就是说你要孜孜不倦,根本不能懈怠。但是你一直都看甲骨,可能会疲乏,换个东西看,甲骨看累了,看一下金文。总之要高强度地学习,多方面地充实。以前裘先生也跟我们讲过,如果你只搞一种东西,搞不深。当然很惭愧,我们这一点都做得不够,但是这个说法肯定是对的。图九:年中文系古文字专家裘锡圭在讲课古文字学大概是所有学科里面需要相关知识最多的一门学问。唐兰先生说,古文字学的学问不在古文字学本身,这是非常有道理的。纯粹从文字论文字,它的局限性很大。很多古文字的认识,往往是通过和其它古文字材料或古文献互证。除了传世文献和文字学、声韵学等传统小学外,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