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烽火台
前面写了几篇文章,着眼于中国传统文化经典话语“人心与道心”的论述(《允执厥中解》、《五胡乱华辩》等),可能是行文仍显含蓄,大家看不明白里面的真实含义。思来想去,还是用直白的语言予以表达,这样就省去大家的一番思量了。
人心与道心,是上古时期华夏祖先对社会治理节点的判断:人心者,有公私善恶之分,且有贪图安逸的天性(自然界称之为“熵”),容易走向自私、懒惰和争利的境地;道心者,实为维护人群生存的奋进因素,是通过发挥人的自身力量,克服自私、懒惰和争利的趋势,保持群体生存和发展的均势和活力。按照现代科学的最新观念,自然界对宇宙星球以外的物质,有一种“熵”的力量,即毁灭与静止,而人类正是按照与此相反的方向——负“熵”的方向前进,这正是人类一切苦难和文明成果的根源所在——文明正是人类克服苦难的结果。从自然的和人类生存的逻辑出发,道心正是用来克制人心,争取自我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力量所在。因此,尧、舜、禹等三皇五帝代代警示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意思是:“人心是变化莫测的,道心是幽微难明的;只有坚持正确的方向,专心致志治理国家,使人心与道心取得均衡,执中而行,才能保持天下安宁。”
这个道理,用现在的话来说,举黄炎培的例子就能明白。年7月1日,民主人士黄炎培和毛泽东主席有一段著名对话,黄炎培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毛泽东肃然作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简言之,人如果能坚持与自然之熵、社会之熵、自身之熵相抗衡,保持经久不衰的奋进力量,大概率是能够做到长治久安,不断创造出新的文明成果的,反之,就会“人亡政息”!因此,莫说人生无自由,自由之中有抗争。
这抗争,不是指对同类的对抗、杀戮和争夺,而是指面对自然的熵力、人性的堕落,能够采用恰当的办法进行抗争,把人类的抗争力量转化为文明的丰硕成果。
从史学研究的结论来看,周朝的政治结构和社会形态的稳定性和自由度要高于秦以后的朝代,周朝为封建社会、秦以后为专制社会,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过去那种照搬欧洲模式,认为周朝是奴隶社会、秦以后是封建社会的划分,是不准确的。
周朝的起步是非常原始的,考古证明殷商时期的社会风俗依然非常野蛮,活人殉葬、人头祭祀比比皆是,周朝立国后的版图与原始部落犬牙交错,中原国家称之为戎狄和蛮夷,时刻威胁着周朝的安宁,国祚年的西周就是被蛮族灭国的。周朝实行分封制,各诸侯国为了维护国家统一与安宁,纷纷执行“尊王攘夷”的政策,就是拥护周王朝、打击蛮夷部落;与此同时,各诸侯国也加速对蛮夷的融合步伐,既增加了人口,又消除了不安定因素。如后期崛起的秦国,就是同化了周边大量的夷狄部落,扩大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为统一六国奠定了基础(前期他们无力争夺中原地区)。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周朝能够拥有年的国祚,本身说明了彼时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的合理性,说明诸侯国和老百姓比较认同。周朝采用分封制,也属于大一统的王朝,诸侯王的血统不是王族就是功臣,围绕周天子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有集权也有分权的国家,朝廷的权力只延伸到诸侯王,各诸侯国有充分的自主权,所谓天下、国家这些概念,就是此时形成的——周天子为天下的代表,诸侯王为国家的代表。中国自古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的说法,这里的天下就指周天子代表的有人的地方,而国家则指诸侯王管理的范围。所以,对这句话的正确解读是:匹夫有义务对天下负责,而没有义务对诸侯的政权负责。曹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左传·曹刿论战》)那些肉食者,就是指诸侯王和为他们当官跑腿的人。
从政治制度和社会形态比较看,周制显然要好于秦制。但周制为什么会败给秦制?过往的学者们都说从周到秦,是社会进步了,虽然中间经过了血腥的杀戮,但只要历史的车轮前进了,杀戮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别和我争辩这句话的出处,有“革命难免死人”的说法做支撑)。人命关天,如果连杀人都能理解为正常,这人世间真的是没法呆了。
马克思说暴力革命不可避免,波普尔说能够避免。他们是两位顶级学者,不是政治家和革命家,谁对谁错要看实践的结果。从人类有记载的文明来看,还没有哪一种社会制度能够经久不衰,不过表现为持续时间的长短罢了。然而,也就是从不同社会制度持续时间的长短考察中,人们能够摸索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出来,用于对今后社会治理的参考。至于暴力,从人的生命角度看,能够避免就应当尽量避免,如果由于人性的无底线堕落和社会治理乏力导致的群体性崩溃状态,就连上帝也拯救不了人群罪恶的时候,杀戮就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事实反复证明这样一个道理,“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无论是生活习惯、工作精神,还是政治制度、社会形态,方方面面都必须保持持续不断的改进和更新。“四书五经”的《大学》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意思是:《大学》说:“如果能够一天新,就应保持天天新,新了还要更新。”《康诰》说:“激励人们弃旧图新。”《诗经》说:“周朝虽然是旧的国家,但却禀受了新的天命。”因此,古人提倡,品德高尚的人无处不追求完善(“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中国的上古典籍反复提倡“改进更新”的观念,但几千年来我们做到了吗?不但没有做到,还反其道而行之。但凡天下初定,王朝和上层多半就会贪图安逸、不思进取,甚至为了稳固统治阶层的地位而固化制度和政策,极尽打击创新之能事。王朝执政与基本的社会理念相违背,执政者走的是顺“熵”之路,不加速毁灭才是怪事。
人活着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社会亦然。对于庞大的国家和社会治理来说,需要进步的内容表现在方方面面,并不是“捉住了一种主要矛盾”就能解决得好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形态固然重要,但没有生产技术和经济能力的进步,社会仍然会停滞不前,反之亦然。虽然无数学者反复论证希腊哲学与现代科学的关联性,但爱因斯坦仍然说:“现代科学在欧洲的出现,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到底谁的说法正确,的确不好判断。总之,出现的就是出现了,没有出现的就是没有出现,先来的国家先进了,就去打落后的国家。但无论如何讲,闭关锁国、制度古板、阶层固化、不思变革,失去了千千万万种可能性,不论是偶然还是必然,都不会出现任何新的机会和新的事件,落后挨打就成了一个必然的结果。
胡适说:“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社会安定和进步的真实密码,在于永不止歇的更新,暴力革命的真正来源,不过就是更新停滞的后果。俗话说:“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前面偷的懒,需要后来加倍地付出;前面欠的债,需要后来加倍地偿还;停滞就预示着灭亡,僵化就预示着倒台。只有日拱一卒、永不停滞,兢兢业业、真刀实枪地解决出现的一个又一个小问题、中问题和大问题,人和社会才能一步一步地走向未来,才有避免血腥暴力场景的可能性。
周朝的制度和社会虽比秦朝好一些,但同样是因为承平日久、不思变革,日渐消耗着周公旦以来造就的社会机制。虽然孔子再三称赞周朝的礼制,儒家的思想典籍也是取法于周朝的治理经验,但再好的社会机制也经不起长期的损耗而不加变革和创新,周朝建立的分封制社会,随着诸侯争霸和王室衰微的日益加重,最终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随着周王室的覆灭,中华大地迎来了战国争雄的丛林时代。春秋年,战国年,这些曾经的血亲贵族全部变成了群狼,互相撕咬,血腥至极。战国七雄的相互杀戮,完全不同于蛮族入侵罗马、蒙古入侵中原,他们的先王都是周文王的直系子孙和功臣宿将,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为什么为了争夺地盘和权力,残暴到如此程度?
撇开感性成分,理性分析导致如此后果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法家思想的全面推行。周朝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形成时期,起始于《周易》的礼制思想,逐步在周朝的社会实践中成熟起来,至孔、孟二人,已经将周礼的内容和实践演化为完整的儒家思想。早期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在政治上提倡仁政,社会秩序上提倡礼制,国家治理上提倡民本观念——“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孟子》),这和目前的“为人民服务”也差不了多远。令人惋惜的是,至孔、孟这样的儒学名人出世的时候,社会政治已经到了战国纷争的时代,他们虽奔波劳碌却无人接受他们的主张。整个战国就是反儒家而去的,最终走向了它的反面——法家!
法家本是儒家的一个分支。孔子修《春秋》,微言而大义,里面已经蕴含着以儒家思想评判历史是非的内容;孟子的学说,更是刚正威猛,里面的是非分明,显然包含着不容质疑的气势,这正是法家思想的起源;至荀子,综罗百家,术出多门,既有温情脉脉的儒家思想,又有杀伐决断的法家学说,也有循循善诱的教育方法。在战国最高学府——稷下学宫的滋养下,荀子既是一个思想家,又是一个政治家,更是一个教育家。其学术之综罗万象,就连后世的儒家也不承认他的本门宗师地位。荀子虽然培养出了李斯和韩非这样的法家宗师,而他本人的的确确是一个儒家思想的忠实遵循者。稷下学宫解散后,他去楚国讲学,顺便受李斯之邀去了如日中天的秦国,考察结束后,他警告李斯,此种治理方式不会长久。李斯不以为然,荀子迅速返楚。后来的事实证明,荀子的判断非常准确,就是因为他看清了秦国严刑峻法、排斥仁政的制度,完全抛弃了人性善的一面,是不会存活多久的。
当年商鞅拜见秦孝公,先以儒家学说说之,孝公不听,又以道家学说说之,孝公不取,后以法家学说说之,孝公大悦,遂以法家学说为治理秦国的指导思想。商鞅两次变法,完全奠定了法家在秦国的统治地位,至李斯和韩非入秦,将法家思想和治理措施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辅佐秦始皇统一了东方六国。秦国的法家思想,讲究“法、术、势”,以极其严酷的刑罚条款统御臣民;奖励耕战,禁止商业,国家权力管制到民户,民众几乎没有个人自由,是典型的极权统治模式,在一元集权体制中,是最为极端的一种。秦国的法律,因为抛弃了儒家的仁义道德思想,是完全建立在统治集团需要基础上的法律,把民众当做国君达到个人目标的工具,几乎没有多少自然法的成分,因而是典型的恶法。此种法律和制度,虽然为战胜诸侯国激发出了畸形的力量,但推广到东方六国,对尚存一息良知的六国民众来说,不啻是把他们推向了黑暗的深渊。秦国的虎狼之师能够打败六国贵族的军队,却打不过“瓮牖绳枢”(破罐子烂绳子)之徒的农民起义军,终于在民众的围攻下轰然倒塌。
战国时代,为了争夺地盘和权力,同为周朝氏族的诸侯王无所不用其极——杀戮、灭族、活埋、屠城、诈骗、暗杀……但凡人类头脑中能够想象出来的恶劣手段,大家都争先恐后地用上了。到最后,形成了系统的制恶学说——《鬼谷子》,此书虽在后世遭禁,但它践行人性恶的思想,已经严重地污染了国人的头脑。
从春秋到战国,原本大一统的中国,失去了中央王朝的协调和管控,虽有孔、孟、荀、墨、苏秦、张仪等文化名人的不断游说,但各国已经不为所动,完全失去了相互之间的信任,只是把杀戮和侵占视为唯一的生存途径。至此,社会力量对善的救助完全失效,王侯将相们唯一信仰的,就是将“恶”进行到底。观看战国争雄的历史,可以说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谁能坏得彻底,最后的胜利就属于谁。
客观地说,东方六国毕竟受到周文化熏陶的时间较长,文明开化要比秦朝早一些。秦的祖先是为周天子养马的小官,封地也在西部边陲,国小民贫,周围都是犬戎部落,参与争雄实属不易。所谓“一张白纸,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秦朝社会开化较晚,商鞅之法颁行民间,大家也没觉得有多别扭,反而感到公平公正,使“秦民大悦”。那些贫民弱民、毫无自由的东西,如果颁行到东方六国,估计当场会闹翻了天,国王也就干不下去了。因此,与秦国相比,东方六国的变法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搞不彻底。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李悝、吴起等人的变法,终究是半途而废,没有坚持下来。而秦的商鞅之法,却贯穿了秦国崛起的全过程。在战国争雄的进程中,秦国的杀戮、活埋、屠城和欺诈,是七国之中运用最为彻底的,最终用暴力征服了东方六国。这是野蛮对文明的征服,是人性恶对人性善的胜利。
实际上,秦国杀戮更多的人口虽然是六国的军队和民众,但征服的只是六国的统治集团和贵族阶层,民众并没有被征服。在集权制的时代,民众原本就是和统治集团相互分离的,统治集团的覆灭,并不意味着民众利益的损失,秦朝立国仅十五年而亡,就是典型的例证。在上古时代社会运行节奏缓慢的时期,以如此的速度灭亡,几乎没有多少历史的存在感,所幸的是秦国创立的制度,看起来与以往有极大的不同,受到后世统治者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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