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荀子 >> 荀子作者 >> 宗经荀子middot儒效二
1.
“仲尼将为司寇,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踰境而徙,鲁之粥牛马者不豫贾,修正以待之也。居于阙党,阙党之子弟罔不分,有亲者取多,孝弟以化之也。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儒之为人下如是矣。”
王曰:“然则其为人上何如?”孙卿曰:“其为人上也,广大矣!志意定乎内,礼节修乎朝,法则度量正乎官,忠信爱利形乎下。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此君义信乎人矣,通于四海,则天下应之如讙。是何也?则贵名白而天下治也。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夫其为人下也如彼,其为人上也如此,何谓其无益于人之国也!”昭王曰:“善!”
先王之道,人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曰:礼义是也。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君子之所谓贤者,非能遍能人之所能之谓也;君子之所谓知者,非能遍知人之所知之谓也;君子之所谓辩者,非能遍辩人之所辩之谓也;君子之所谓察者,非能遍察人之所察之谓也;有所止矣。相高下,视墝肥,序五种,君子不如农人;通货财,相美恶,辩贵贱,君子不如贾人;设规矩,陈绳墨,便备用,君子不如工人;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相荐撙,以相耻怍,君子不若惠施、邓析。若夫谲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使贤不肖皆得其位,能不能皆得其官,万物得其宜,事变得其应,慎墨不得进其谈,惠施、邓析不敢窜其察,言必当理,事必当务,是然后君子之所长也。
2.
粥:yu,玉;讙:huan,欢;墝:qiao,敲。
3.
(1)司寇:春秋战国时一国最高的司法官。
(2)粥:通“鬻”,卖。
(3)豫:欺骗。
(4)贾:通“价”。
(5)蚤:通“早”。蚤正:预先改正。
(6)罔:网。
(7)罔不:不通“罘”,捕兽用的网。
(8)讙:喧,齐声回答。
(9)天下治:“治”应为“愿”,指仰慕。
(10)竭蹶:竭尽全力,不辞劳苦。
(11)比:顺。
(12)有所正矣:正,当为“止”。
(13)墝:土地贫瘠。
(14)五种:黍稷豆麦麻。
(15)荐:通“践”。践踏。
(16)撙:压抑、欺负。
(17)怍:羞侮、耻辱。
(18)谪:当为“谲”,决,指比较、判断。
4.
5.
孔子就要担任鲁国司寇了,奸商沈氏知道了,卖羊时,他就不敢在早晨把羊喂饱饮足以欺骗买主,公慎氏也休掉了淫乱的妻子,平时奢侈浪费、胡作非为的慎溃氏也离开鲁国,甚至在鲁国出售牛马的商人,也不敢再漫天要价了,这是因为孔子以正道对待他们的缘故。孔子住在阙党的时候,阙党子弟将捕获的鱼兽进行分配,其中有父母的人就分得多一些。这是因为孔子用孝悌教化了他们。儒者在朝廷中担任官职,就能美化朝政,作为老百姓,就能使风俗优良。儒者位居人下时就是这样啊。
秦昭王问:“那么,儒者地位在人之上的时候,又怎样呢?”孙卿答道:“儒者在人之上,他们的作用就更大了!他们内心意志坚定,用礼义制度修治朝廷,用各种规章制度整顿官府,百姓之中,忠诚、信实、仁爱、利他的美德蔚然成风。为了获得天下而做不合礼义的事情,错杀无罪的人,这样的事情,他们是一件也不会做的。这种做君主的道义被人民接受,传遍四海,那么天下的人就会齐声响应他。这是什么原因呢?就因为他尊贵的名声显赫,天下的人都很仰慕。所以,君主周围的人就会歌颂他、欢迎他;而远方的人,也会不辞辛劳去投奔他。这样,四海之内,如同一家一样,交通方便的地方,没有不服从的,这就是为人楷模。《诗经》说:“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没有不归服的。”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他们处在人之下是那个样子,处在人之上是这个样子,怎么能说他们对于治理国家没有好处呢!”昭王说:“讲得好!”
古代圣王之道,是“仁”的最高体现,是按照最适中的标准去实行的。什么叫做适中呢?答道:就是礼义。这个“道”,不是天之道,也不是地之道,而是人们应该遵循的法则,君子应遵循的法则。君子所说的贤能,并不是说能全面做到所有人所能做到的所有事情;君子所说的明智,并不是完全能知道别人所知道的一切;君子所说的分辨,并不是说能够完全分辨别人所能分辨的事物;君子所说的详察,并不是完全能够详察别人所详察的意思。君子的才能与知识是有限度的。察看田地地势的高低,识别土质的贫瘠肥沃,安排五谷种植的顺序,君子不如农民;流通钱财货物、鉴定货物的优劣,争讨价格的高低,君子不如商人;设置圆规曲尺,陈设墨线,熟练运用工具,君子不如工人;不顾是非,对与不对的实际情况,互相贬抑、相互讥羞,君子不如惠施、邓析。至于比较德行来确定他的等级次序,衡量人的才能而授予官职,使贤者与不贤的各安其位,有才能的和没有才能的人都能得到相应的官职,万物都能得到恰当的利用,各种突发变化都得到相应的处理,慎到和墨翟也不能发表他们的议论,惠施、邓析不能渗透他们的诡辩,说话一定要合符理性,做事要有缓有急,这些就是君子所见长的。
6.
(1)沈犹氏、公慎氏、慎溃氏:皆鲁人。《家语》曰:“沈犹氏常朝饮其羊以诈市人,公慎氏妻淫不制,慎溃氏奢侈逾法,鲁之粥六畜者饰之以储贾。”
(2)豫贾,定为高价也。粥牛马者不敢高价,言仲尼必先正其身以待物,故得从化如此。贾,读为“价”。
(3)居,谓孔子闲居。阙党之子弟罔不分均有无,于分均之中,有父母者取其多也。
(4)度量正乎官:官,百官。形,见也。
(5)以君义通于四海,故应之如讙。讙,喧也,言声齐应之也。
(6)贵名,谓儒名可贵。白,明显。
(7)竭蹶,颠倒也。远者颠倒趋之,如不及然。
(8)通达之属,谓舟车所至、人力所通之处也。
(9)人师:师,长也。言儒者之功如此,故可以为人之师长也。
(10)《诗·大雅·文王有声》之篇。引此以明天下皆归之也。
(11)先王之道,谓儒学。仁人之所崇高也,以其比类中道而行之,不为诡异之说,不高不下,使贤不肖皆可及也。
(12)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道也:重说先王之道非阴阳、山川、怪异之事,是人所行之道也。
(13)非能遍能……有所正矣:苟得其正,不必遍能。或曰:正,当为“止”,言止于礼义也。
(14)相,视也。高下,原隰也。墝,薄田也。五种,黍、稷、豆、麦、麻。序,谓不失次序,各当土宜也。
(15)相美恶、辨贵贱:视货物之美恶,辨其贵贱也。贾,与“估”同。
(16)便备用,谓精巧便于备用。
(17)荐,藉也。谓相蹈藉、撙抑,皆谓相陵驾也。怍,惭也。
(18)谪,与“商”同,古字。商度其德而定位次。本或亦多作“谲”。谲,与“决”同,谓断决其德,故下亦有“谲德而序位”之语。
(19)窜其察:窜,隐匿也。言二子之察,无所逃匿,君子皆识也。
(1)王引之:豫,犹“诳”也。然则市不豫贾者,市价皆实,不相诳豫也。
(2)刘台拱:罔不分,当作“罔罘分”。罘,兔罘,一曰麋鹿罘也。元刻作“罔不必分”,妄增“必”字,不可从。
(3)王念孙:“官”与“朝”对文。《曲礼》“在官言官,在朝言朝”,郑注“官,谓板图文书之处”,是也。
(4)王念孙:此君义信乎人也:“君”当为“若”,字之误也。“此若义”三字承上文而言。言此义信乎人,通乎四海,则天下莫不应之也。
(5)顾千里:“治”,疑当作“愿”。《致士篇》:“而贵名白,天下愿”,杨注:“天下皆愿从之也。”
(6)王念孙:此言先王之道乃仁道之至隆者也,所以然者,以其比中而行之也。比,顺也,从也。言从乎中道而行之也。
(7)钟泰:仁者,人也。仁之隆者,人之道之隆也。仁,不作“仁义”字解。
(8)杨柳桥:人之所以道,“所以”二字,当系下句“君子之所以道也”而误衍。言道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乃人之道也,君子所行者也。《孟子·尽心篇》:“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可互证。
(9)洪颐煊:谪德而定次:字书无“谪”字。《君道篇》“论德而定此,量能而授官”,文与此同。谪,疑即“论”字之讹。《正论篇》“图德而定此”,图谋,亦论也。“谪”字又讹作“谲”。
(10)王念孙:作“谲”者是也。作“谪”者,“谲”之讹耳。“谲”、“决”古字通。谓决其德之大小而定位次也。
7.
如果说周公是儒者在上位的例子,孔子则是在下位的例子。有关沈犹氏、公慎氏、慎溃氏,《孔子家语》中有更详细的记载:“初,鲁之贩羊有沈犹氏者,常朝饮其羊以诈。市人有公慎氏者,妻淫不制。有慎溃氏,奢侈踰法。鲁之鬻六畜者,饰之以储价。及孔子之为政也,则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越境而徙。三月,则鬻牛马者不储价,卖羊豚者不加饰。”
孔子治鲁的案例,生动地说明了什么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欺诈者、软弱者、奢侈者、投机者,都闻风而止,这就是儒者化民成俗的社会功效,“在下位则美俗”。
秦昭王进一步问:“那么儒者若在上位、得君行道会如何?”事实上,周公的例子已经说明了“在本朝则美政”。但君问不可不答,荀子只好进一步阐明儒者在上位之效。
其中“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行一不义”一句,特别值得注意。孟子中有类似的句子:“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看来,不论荀孟,不为得利而矫义,是其基本原则,也是基本的儒家立场。前文谈到,评价齐桓公时,荀子可以忽略其私德之弊,印可其一匡天下的格局,那么,为何在这个问题上,儒者却又显得如此一致而刻板?斤斤于不可“行一不义、杀一无辜”,宁愿舍弃天下之大格局?
窃以为,往浅了谈,这是王霸之别;往深了谈,这是天人之别。王道与霸道有不一样的标准。对于霸道,在理想原则的基础上遵循现实原则,“大节不逾闲、小节出入可也”,可以“依乎仁而蹈利”,只要其大局有利于生民。但对于王道,则道义原则至上,道无小大、无远近,正如孟子论养气:“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必然有害于正气,也必然有害于道义。“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王道核心在仁,为了得天下而杀不辜,已然违背仁德,远离王道。另一方面,天道和人道也有别。《道德经》:“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可谓道尽天人之别。近来网络上流传曾仕强先生临终前的预言,谈到天道的原则是“功过不相抵”。故而顺应天道之人,绝不轻易造作恶业,绝不以恶小而为之。慎之如履薄冰,是遵循天道的最佳做法,“行一不义,杀一无罪”,从功过不相抵的角度看,已然失了天德。而人道恰恰是功过可以相抵,日常中人事的评价,往往更看一个人的事功成就,对其个人小节则可略去不计。故而世人为了成就常常不计代价,因为这是世俗运转的法则。当然,要注意,此处的“人道”,谈的是“人间现实运行之道”,而不是“天人合一的人道”。与下文中的“人道”含义不同。
第三段中谈到先王之道,就是中道、就是礼义之道、就是人之道、就是君子之道。先秦诸子之学,都通于天道,而荀子特别注重从人事推明天道,其入手处则是“礼”。《礼记·曲礼》云:“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的核心功能就是令天下秩序井然,和而不同,各在其位。而天道何尝不是如此?万事万物各有秩序,各得其所。故而,君子不必遍能、遍知、遍辩,也不必与农人比为稼,与商贾比通货,与工人比技巧,与惠施、邓析比辩才。君子所擅长的恰恰是制定礼义而厘清秩序,使一切各安其位,就像上天对万物的安排,如此,自身则无为却又无不为。此即天人合一之人道。儒家之所以坚决反对墨家,恰恰在于墨家不明白此无为之道、和同之道,试图以平等消灭分别,恰恰也就违背了天地的自然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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