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荀子 >> 荀子新闻 >> 荀子与古代文论的话语建构
摘要:荀子学术奠定了汉代经典家法,自然对古代文论影响深远。作为诸子中人,荀子辨析了一系列命题,其中对学与思、礼与乐、美与善、言与实、情与理、心气与文术等几对命题的辨析对古代文论的影响尤其深远,对古代文论几对重要话语如传承与创新、文学与道德、文学与社会、审美性与功利性、内容与形式、个人情感与社会公理、养心与文气等的建构有根源性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荀子;古代文论;话语建构
中图分类号:B.6
文献标识码:A
收稿日期:-09-10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经学与古代文论的经典化研究”(项目批准号:18YJA)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范春玲(—),女,赣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师。吴中胜(—),男,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研究中心主任,文学博士。
梁启超说:“汉世六经家法,强半为荀子所传……故自汉以后,名虽为昌明孔学,实则所传者,仅荀学一支派而已……《鲁诗》《毛诗》《穀梁春秋》《左氏春秋》,皆出自荀卿,传有明文……《礼经》传授,高堂生之前,虽不可考,然荀卿一书,皆崇礼由礼之言,两戴记又多采荀卿文字,则其必传自荀门,可以推见。若是乎两汉经术,其为荀学者十而七八,昭昭然也。”(《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可见,荀子学术对两汉经学有深刻影响。如果考虑到两汉经学对古代文论的密切关系,则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荀子学术对古代文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尤其对古代文论的思想方法和话语建构有举足轻重的根源性意义。元代陈绎曾撰《文签》说:“荀子善议论,辩博富丽。”[2]荀子所议所辩的话题极广,无法一一涉及,我们仅从以下几个与古代文论关系密切的辩题入手,来看荀子学术对古代文论的深远影响。
一、学与思
荀子说:“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劝学篇》)在荀子看来,“学”比“思”更重要。
为什么荀子特别重视“学”呢?因为他主张“性恶论”:“人之性恶,其善伪也。”(《性恶篇》)从“性恶论”的观点出发,荀子认为,人要不断学习,故专门有《劝学篇》,“学不可以已”(《劝学篇》),“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劝学篇》)要想成人,就必须不断学习,否则,就变成禽兽了。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在于他善于学习:“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劝学篇》)“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劝学篇》)君子修身凭借学习。荀子特别强调积累:“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蹞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劝学篇》)中国古代文论也非常重视学习,如刘勰说:“功以学成”。(《文心雕龙·体性篇》)杜甫主张“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晚清钟秀说:“为诗与为学是一件事,非两件事也。”(《观我生斋诗话》卷一)
学习的重要性明确了,接着下去就是学习对象的问题了。荀子主张慎重选择学习对象。“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劝学篇》)所以,学习的对象要慎重选择。古代文论也非常重视学习对象的选择,刘勰说:“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斲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可翻移。”(《文心雕龙·体性篇》)严羽就说:“入门须正,立志须高。”(《沧浪诗话·诗辨》)那么,应该向谁学呢?荀子认为,后人要向先圣学习:“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谿,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劝学篇》)荀子把“先王之遗言”与天高地厚联系起来,所以要“征圣”。所谓“先王之遗言”,当然就是先圣创作的经典了,因此,荀子认为,学习先圣就是要学习经典:“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劝学篇》)为什么要学习经典呢?当然是由于经典的内容所决定的,荀子认为:“《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劝学篇》)荀子认为,经典归于儒家之道:“《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矣;《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儒效篇》)当然,经典也有不足之处,所以不如近其人,也就是要向圣人学习:“学莫便乎近其人。《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则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学莫便接上近其人。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劝学篇》)只知学经典,而不“好其人”、“隆礼”,即不从内心尊崇圣人,终究是“学杂识志”的陋儒而已。“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劝学篇》)这就要求学习者要“原道”,在荀子看来,当然是原圣人之道,而“隆礼”则是得圣人之道的根本途径:“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则避之。故礼恭而后可言道之方,辞顺而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而后可与言道之致。”(《劝学篇》)“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劝学篇》)在荀子看来,圣人经典有先在的正确性、规范性,是后世学习的典范。“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儒效篇》)也就是说,圣人是道的枢要,天下之道、百王之道都归集于圣人,经典之道也归于圣人一身。荀子又说:“圣人者,道之极也。”(《礼论篇》)荀子原道、征圣、宗经三位一体的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学习圣人、学习经典,是古代文论的一贯主张。刘勰《文心雕龙》前三篇分别是“原道”、“征圣”、“宗经”,认为道、圣、经的关系是“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文心雕龙·原道篇》)“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文心雕龙·征圣篇》)“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文心雕龙
·宗经篇》)也是认可圣人经典的先在的正确性和恒久的典范性。
有学者撰文指出:“先秦的儒家人物中孟子善于辩论,荀子善于分析,都是‘智’的体现。”又说:“‘智’兼具道德与知识之双重性质。”荀子的确是先秦儒家中最善于逻辑分析的,但这并不能否认,在“学”与“思”两者之间,荀子更重视“学”。“学”更多的是传承和积累,“思”则偏向反思和创新。两者之间,荀子更主张“学”,也就是说,更主张传承而少创新。深受这一思维方式影响的古代文论也更偏向传承,而反思创新不足,这也是我们不容否定的事实。
二、礼与乐
礼乐关系是荀子讨论的重要辩题,荀子说:“乐也者,和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合同,礼别异。礼乐之统,管乎人心矣。穷本极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乐论篇》)在荀子看来,礼乐关乎社会和谐、社会公理和人之本心。基于诗乐同源的文化背景,礼乐关系恰恰也是古代文论思考的重要问题,文学与道德,文学与社会等等,都是礼乐关系在文学视野中的具体展开。
《文心雕龙·诠赋篇》:“荀况礼智。”荀子对于礼非常重视,这是后世共识。《荀子·赋篇》载赋六篇,其中有《礼赋》。《荀子》又专门有《礼论》专篇。荀子认为,礼之理“诚深”、“诚大”、“诚高”,“天下从之者治,不从者乱;从之者安,不从者危;从之者存,不从者亡。”“礼者,人道之极也。”(《礼论篇》)
人伦与天地同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而终,终而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夫是之谓大本。”(《王制篇》)我们可以从个人、社会、国家三个层面来理解荀子对于礼的重要性的认识。从个人来说,荀子说:“宜于时通,利以处穷,礼信是也。凡用血气、志意、知处,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提僈;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修身篇》)又:“礼者,养也。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礼论篇》)礼是个人心性修养的必由路径,由之则治通、则和节、则雅,不由之则如人“失其履,必颠蹶陷溺。”(《大略篇》)从社会来说,“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富国篇》)礼是维持整个良好秩序的必然遵循。从国家来说,“国无礼则不正。礼之所以正国也,譬之犹衡之于轻重也,犹绳墨之于曲直也,犹规矩之于方圆也,既错之而人莫之能诬也。”(《王霸篇》)“礼者,治辨之极也,强国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议兵篇》)“礼者,政之挽也。为政不以礼,政不行矣。”(《大略篇》)总之,从个人、社会、国家三个层面来说,“人无礼不生,事无礼不成,国家无礼不宁。”(《大略篇》)要求人们严守礼仪,就是对整个社会等级秩序的认可。李春青认为:“‘礼’的根本功能是使已经存在的社会等级获得确认,即获得合法性。《荀子·乐论》说‘乐合同,礼别异’,正是指礼的这种使社会等级合法化的功能。”可见,荀子对礼的社会功能已有比较深刻的认识。
荀子也非常重视乐,专门撰有《乐论篇》。荀子认为:“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论篇》)“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乐论篇》)荀子认为,乐“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乐论篇》)思想内容不同的艺术会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乐论篇》)“姚冶之容,郑卫之音,使人之心淫;绅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庄。”(《乐论篇》)所以君子不涉恶俗文艺:“君子耳不听淫声,目不视女色,口不出恶言。”(《乐论篇》)君子亲近高雅文艺:“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磬管。”(《乐论篇》)荀子要求“乐而不流”、“辨而不諰”。(《乐论篇》)主张“贵礼乐而贱邪音”。(《乐论篇》)这样,君子气象自然清明广大:“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四时。”(《乐论篇》)相关思想,直接影响到汉代儒家文论,《诗大序》所谓:“情发于声”、“移风俗”等,明显源于荀子言论。至于后世论诗文源于人之情感必然,行文要求雅正不偏,则是古代文论的主流,事例不赘。
荀子“礼乐论”的重要意义在于,他认识到礼和乐有不同的功能。一个社会光有“礼”则等级森严,人与人之间冷若冰霜,缺乏温情,看似有序,实则关系紧张;一个社会光有“乐”也不行,人人尽情言行,实则无尊卑长幼,看似和谐一片,实则混乱无序。只有二者不偏不倚,相辅相成,一个社会才能礼乐相和,有序而不失温情。“恭敬,礼也;调和,乐也。”(《臣道篇》)考虑到古代文论诗乐同构的深厚文化背景,则我们不难认识荀子“礼乐论”对古代文论的深广影响。如《文心雕龙》“以礼立体”,后世文论的诗乐不分说,认为文学既要发挥愉悦功能、和谐功能,同时也要发挥维护社会秩序的教化功能等,都是荀子“礼乐论”影响的具体体现。
三、美与善
我们知道,美善之辨源于孔子,荀子主张“全粹之美”与“美善相乐”。
荀子认为,美善之心是人的天性:“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劝学篇》)“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恶也。”(《修身篇》)君子“好善无厌”(《修身篇》),要“崇人之德,扬人之美。”(《不苟篇》)“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儒效篇》)古代文论也多认为,人有美丑善恶之辨,这是人的自然天性。
荀子认为,人之美善之心有共通性:“人之所恶者,吾亦恶之。”(《不苟篇》)“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荣辱篇》)
荀子认为,人之美善之心跟所处环境有很大关系:“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所渐者然也。”(《劝学篇》)兰槐本为香草,如浸于溺中,也可恶。基于“积善成德”(《劝学篇》)的基本理念,荀子认为,人之美德也要是不断累积而成的:“涂之百姓,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为之而后成,积之而后高,尽之而后圣。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人积耨耕而为农夫,积斫削而为工匠,积反货而为商贾,积礼义而为君子。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故人知谨注错,慎习俗,大积靡,则为君子矣;纵性情而不足问学,则为小人矣。”(《儒效篇》)
荀子更重视内在美,不求外观,尤其重视内在品德的修养:“为之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使足以辨贵贱而已,不求外观。”(《富国篇》)又:“诚美其德也,故为之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以藩饰之,以养其德也。”(《富国篇》)
荀子认为,美的最高境界是“全粹之美”:“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劝学篇》)天地和圣人就具有这种“全粹之美”:“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劝学篇》)“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正论篇》)所以要参天地:“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天论篇》)“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天论篇》)这对《文心雕龙》开篇所谓“唯人参之”的思路有启示意义。只有参天地万物,才能达到“美善相乐”的境界:“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四时。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乐论篇》)
古代文论有久远的“善善恶恶,贤贤贱不孝”(司马迁《太史公自序》)的美刺传统,有优良的重视内在品性、重视天地大美的民族传统,主张审美性和功利性的完美结合,这些都不难看到荀子的美善之辨对古代文论影响的印迹。
四、言与实
荀子诸多论辨之中,言实之辨与文学关系较为密切。在具体阐述中,荀子有时用文与实、名与实、情与文来表示言实关系。
荀子认为,世道混乱,奸言邪说满天飞:“假今之世,饰邪说,交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非相篇》)语言也有君子和小人之别,要注意区分:“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焉。是以小人辩言险而君子辩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呐也;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于上所以道于下,正令是也;起于下所以忠于上,谋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无厌。”(《非相篇》)小人之言险,君子之言仁。圣人、君子、小人三类不同人群的文辞各有不同:“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人也。”(《非相篇》)
荀子认为,“三奸”(奸事、奸心、奸说)都是“圣王所禁”,其中就有“奸说”。何谓“奸说”呢?“辩说譬谕,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非相篇》)“知而险,贼而神,为诈而巧,言无用而辩,辩不惠而察,治之大殃也。行辟而坚,饰非而好,玩奸而泽,言辩而逆,古之大禁也。知而无法,勇而无惮,察辩而操僻淫,大而用之,好奸而与众,利足而迷,负石而坠,是天下之所弃也。”(《非相篇》)荀子认为,巧诈饰非的“奸说”是“治之大殃”、“古之大禁”和“天下之所弃”。
荀子认为,圣人、礼义是判断是否为奸言的根本标准:“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对于美善之言,君子则应“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非相篇》)
荀子不仅反对“奸说”,提倡美善之言,而且主张言实统一。荀子有时用名与实来指称言实关系,所谓“名定而实辨”、“制名以指实”。(《正名篇》)“知异实者之异名也,故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不可乱也,犹使异实者莫不同名也。”(《正名篇》)即要求名副其实。有时又用文与实、文与情来指称言实关系,所谓“文而致实”、“情文俱尽”、“称情而立文”:“文而致实,博而党正,是士君子之辩者也。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人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噡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非相篇》)“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大一也。”(《礼论篇》)
荀子主张文情内外表里并行,偏向任何一方都有欠缺:“文理繁,情用省,是礼之隆也;文理省,情用繁,是礼之杀也;文理、情用相为内外表里,并行而杂,是礼之中流也。”(《礼论篇》)此处“文理”谓威仪,“情用”谓忠诚,不过与后世文学所谓文与情还是有相通之处。荀子又说:“文貌情用,相为内外表里,礼之中焉。”(《大略篇》)意义也相通。
荀子主张“称情而立文”,这是他在谈到丧礼时说这段话的:“三年之丧何也?曰:称情而立文,因以饰群别、亲疏、贵贱之节而不可益损,故曰无适不易之术也。”郑玄注曰:“称人之情轻重而制其礼也。”(《礼论篇》)也就是要根据情感的深浅来确定外在仪式的轻重厚薄。施之于文学,就要根据内在思想情感来确定外在文辞色彩基调。
荀子对言与实、文与实、名与实、情与文关系的辨识,非常接近古代文论的相关讨论,对古代文论也有诸多启示。如王充所谓“外内表里,自相副称。”(《论衡·超奇》)刘勰所谓“文附质”、“质待文”,又有“为情而造文”与“为文而造情”(《文心雕龙·情采篇》)的区别,不难看到荀子相关论辨的影响。
五、情与理
“情理之辨”可以看作是“礼和乐”关系的进一步延伸,因为乐为情发,而礼义即社会之公理。荀子的“情
理之辨”对古代文论影响深远。文学是作家个人情感的外现,也要符合社会之公理,两者之间的冲突和融合,是文学永恒的主题
荀子认为,在衣食住行、耳目鼻口方面贪图享受是“人之情”,而且不知足:“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荣辱篇》)“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以不免也。”(《王霸篇》)“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性恶篇》)“人之情,口好味而臭味莫美焉,耳好声而声乐莫大焉,目好色而文章致繁妇女莫众焉,形体好佚而安重间静莫愉焉,心好利而谷禄莫厚焉。”(《王霸篇》)“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性恶篇》)荀子认为,情是人的天性,是不可避免的,要顺应之:“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荀子·正名篇》)“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为可而道之,知所必出也。”(《荀子·正名篇》)但一个群体、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如果只顾个人情感的满足,就会天下大乱。王者靠什么掌控天下人的欲望呢?荀子认为,要靠礼制:“制度以陈,政令以挟,官人失要则死,公侯失礼则幽,四方之国有侈离之德则必灭,名声若日月,功绩如天地,天下之人应之如景向,是又人情之所同欲也,而王者兼而有是者也。”(《王霸篇》)“人情之所同欲”,就是天下人情感欲望的公约数,就是天下之公理,也即礼。治理天下,关键的是要“兴天下同利,除天下同害”,这样自然“天下归之”。(《王霸篇》)荀子认为,礼之起源于先王为了限制人的欲求无度:“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礼论篇》)“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埶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荣辱篇》)这里的“礼义”就是“群居和一之道”,也即社会之公理。荀子认为,人们只有在这个共有的公理之下言行,整个社会才能“群居和一”:“言必当理,事必当务,是然后君子之所长也。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无益于理者废之,夫是之谓中事。凡知说,有益于理者为之,无益于理者舍之,夫是之谓中说。”(《儒效篇》)
荀子主张纵欲顺情的同时,又主张制礼以节情,使情感私欲不致泛滥。这样才能合于文理,归于治道,这是圣人才能达到的至高境界:“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解蔽篇》)“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性恶篇》)荀子对于情与理的分析,对古代文论有启示意义。严羽首倡“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沧浪诗话·诗辨》)汤显祖提出“至情说”,他们主张情而否定理。清代王夫之提出“景中情”、“情中景”(《姜斋诗话》),沈德潜说:“议论须带情韵以行”(《说诗晬语》),则主张情理兼顾。晚清潘清撰说:“诗不外乎情景。情景浑合者为上,情次之,景又次之。”则分层次以视之。总之,都是在思考创作中情与理的关系问题,都没有超越荀子的思考范围。
六、心气与文术
荀子对于人的心理活动有深刻认识,提出治气养心、以人度人等观点,对古代文论文心论、文品论有一定影响。
对于心理活动的特点,荀子说:“坐于室而见四海,外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解蔽篇》)人的心理活动有跨越时空的特点,这一点对后世文艺心理学有很大启示。陆机说:“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文赋》)刘勰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文心雕龙·神思篇》)都揭示出文学心理跨越时空的特点。
荀子认为,人的心智要养,才能避免“蔽塞之祸”:
夫何以知!曰:心知道,然后可道;可道,然后能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心取人,则合于道人,而不合于不道之人矣。以其可道之心,与道人论非道,治之要也。何患不知?故治之要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壹而静。作之,则将须道者之虚则人,将事道者之壹则尽,尽将思道者静则察。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解蔽篇》)
冯友兰认为,荀子心理学中,“只有能虑能知之心,及有求而须满足之情欲。心节情欲,立‘权’‘衡’以于‘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焉。”荀子认为,心的主要功能是知虑,“使之则谋”,他虽然也讲虚静,“此荀子采《老》庄之说,而加以修正变化也。”荀子主张虚静,最终目的在于确保人的心智活动不致胡思乱想,有明显的功利目标。古代文论也主张虚静,如刘勰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文心雕龙·神思篇》)但目的是排除外在世俗干扰,不存功利之心。目的虽然不同,但路径则极为相似。
荀子提出“治气养心之术”:“血气刚强,则柔之以调和;知虑渐深,则一之以易良;勇胆猛戾,则辅之以道顺;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狭隘褊小,则廓之以广大;卑湿、重迟、贪利,则抗之高志;庸众驽散,则劫之以师友;怠慢僄弃,则炤之以祸灾;愚款端悫,则合之以礼乐,通之以思索。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要得师,莫神一好。夫是之谓治气养心之术也。”(《修身篇》)针对心气性格不同的人施用不同的治养之术,总的来说,是施用调和之法,防止褊狭极端,以合礼乐。荀子认为,养心的最高境界在于达到“诚”: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不苟篇》)
古代文论也主张治气养心,如刘勰说:“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文心雕龙·养气篇》)提出“节”“清”“调”等治气养心之术,与荀子的主张有相通之处。
荀子时代就有所谓“相人之术”:“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非相篇》)也就是根据人的相貌体征来预测人的吉凶命运。荀子认为:“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非相篇》)荀子认为,人的相貌体征与人之善恶没有对应关系,人的心术与人的善恶联系更紧密。古代文论把人的血气与人的文学风格联系起来,与此类似,如刘勰说:“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文心雕龙·体性篇》)
荀子还提出“以人度人”的观点:“圣人何以不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度也。”(《非相篇》)以人度人,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这种类推方法对古代文论“设身处地”的批评观点有相通之处,如贺贻孙《诗筏》说:“看诗当设身处地,方见其佳。”
叶燮《原诗·内篇下》:“然设身而处当时之境会,觉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设,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朱庭珍《筱园诗话》说:“设身处地,以会其隐微言外之情,则心心与古人印证,有不得其精意者乎?”(卷一)设身处地,即要有“同情心”,要求鉴赏者以心会心,以己及人。这是古代文论鉴赏心理学的根本要义。
古代云:“六国之世,儒道分散,游说之士,各以巧意而为枝叶,唯孟轲、荀卿守其所习。当秦昭王时,荀卿入秦,昭王从之问儒术,荀卿以孔子之语及诸国事、七十二弟子之言,凡百馀篇与之子,由此秦悉有焉。”(《新编孔子家语句解》序言)作为“游说之士”的荀子,本着“君子必辩”的辩说精神,建构了以“礼乐”为统领的思想体系,对一系列命题进行了辨析,其视野之深广,逻辑之精密,为诸子少有,对汉代经学有深刻影响。其中也有不少辩题关涉文艺,为古代文论播洒了思想话语的根源性基因。
参考文献:
[1]梁启超撰,夏晓虹点校《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元]陈绎曾撰《文筌》,[清]李士棻家抄本,今收《续修四库全书》第册,第页。
[3][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整理《荀子集解》[M].上海:中华书局,.
[4]张寅,彭选,辑《清诗话三编》第9册[M].上海:古籍出版社,.
[5]白宗社撰《原始儒家的智识传统》[N].《光明日报》,-08-04(国学版).
[6]李春青著,《诗与意识形态——西周至两汉诗歌功能的演变与中国诗学观念的生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7]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